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张九龙
没有樊锦诗，或许留守女孩不会报考北京大学考古专业；没有宿白，樊锦诗或许不会一生扎根大漠，成为“敦煌的女儿”。
中国考古学奠基人、北大考古专业创始人、考古教育学家……宿白先生有许多耀眼的光环和值得称道的地方，而最近再版的《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收入了他许多关于城市考古的思考。在现代社会里，考古何为、考古何用，似乎能在其中找到一种解释。
《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
宿白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解剖重叠的城市
宿白是中国考古学的奠基人之一，他领导创办了北京大学的考古学专业，规划了中国考古学科的教学体系。同时，他还主持、参与了大量考古工作，其中不乏北京元大都金中都、杭州南宋临安城、扬州唐宋城等城市考古项目。
宿白
以保存的现状来说，中国古代城市遗址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城市遗址保存在旷野，可以充分进行考古勘测发掘工作；另一种是城市遗址压在现代城市之下，学名叫“古今重叠型城市”。
“古今重叠型城市”在中国并不少见，既包括北京、西安、洛阳、南京、杭州、开封、郑州、安阳等所谓的“八大古都”，也包括广州、长沙、成都、扬州、徐州等从兴建以来两千年几乎没有“挪窝”的历史名城，就连大同、太原、正定、武威、镇江、宁波、泉州等历史文化名城，也大多属于此类。
这些城市文化内涵丰富，既有“十三朝古都”“九朝古都”“六朝古都”不同时期遗存的纵向叠压，又有官府衙署、宗教坛寺、商贸集市、工业作坊、坊巷民居等各类文化遗迹，城市生活元素应有尽有，远远超过村镇遗址，堪称文化“富矿”。
唐长安城示意图
然而，从考古实践来说，“古今重叠型城市”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与普遍认知不同，古代许多城市规模宏大，比如唐代长安城、隋唐洛阳城、郑州商城、明清北京城等，其面积甚至超过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西安、洛阳、郑州、北京城。再加上与现代都市叠压，使得城市考古不能像在乡间和荒野的古城遗址考古那样自由、全面开展。
城市考古是新中国考古的一个新领域，没有模式可参考，不过也并非毫无规律可循。古代城市建造一般有详细的规划，而一旦建成后，便很难做大规模改动，所以作为城市骨架的街道系统、城垣系统具有高度稳定性。以北京为例，至今从朝阳门至东直门之间排列的二十二条东西向胡同，与元大都的格局基本相同。
正因如此，宿白每考察一座古城，总是思考该城市在兴建以后范围有没有变化、城门和主要街道的位置有没有变化、主要衙署和宗教建筑的位置有没有变动、城垣本身有没有增补。在他看来，这几个问题弄清楚了，一座城市文化遗产的基本情况，包括对老城区进行有计划的保护就心中有数了。
在实践中，宿白还以考古资料为本，结合文献、舆图，复原了长安城、洛阳城、青州城等多座秦汉以后的古代城市，重点分析了隋唐宋元时期城市的形制、布局和等级制度，这些成果收入在了《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中，已成为如今城市考古的基本工作范式。
合理展示也是保护
１９２２年，宿白出生于沈阳，“九一八事变”时正在读小学四年级，少年时代在日本人的殖民统治和教育下度过。他自己回忆：“日本教师在学校向学生传授日语，我能对付过去就对付过去。在上中学期间，我逐渐对历史、地理产生了兴趣。说起来，这与日本人在东北推行的教育有关。在伪满时期，这两门课程就只讲东北，中国的历史根本不讲。他们越不讲，我们越想知道。”这份对祖国的拳拳之情，是宿白对历史萌发兴趣的开始。
或许是因为有这样的童年经历，宿白有着深厚的现实人文关怀。
江西赣州民谣中有“三山五岭八景台，十个铜钱买得来”“三十六条街，七十二条巷”的说法。１９９１年８月１６日，宿白在当地考察后，对赣州城市格局和民居保护发表了意见。他认为，赣州有五代以来的街道布局，有明显的城市功能分区，非常难得，应在城市建设中加以保护。
当时赣州曾有计划，为打通出城道路，南市街将拆掉半边，修一条大路。宿白在听证会上说：“南市街一带的民居，现存建筑的时代不一定很早，但其布局可能是很早的，应该保存下去。我们说赣州是历史文化名城并以宋代为特色，虽然宋代的民居已看不到了，但可以看到更晚一些的，如果拆除则什么也看不到了。”
宿白建议赣州应向南发展，老城区原来的东西可以多保留一点，将来作为新城区的后花园。随后的日子里，赣州逐步转变了城市建设主要是旧城区改造的思路，转而以发展新区为主，大大强化了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观念，不仅南市街安然无恙，其他文物也得到进一步保护。
赣州古城墙
如果说“进一言救一街”只是帮助一城一地的话，那么宿白提出的保护性开发思路，则具有更高的普遍价值。
２００７年５月到７月，沈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出盛京城德胜门的瓮城遗址。史料记载，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左宝贵率军４０００人从陆路增援平壤，当时大军就是从该门出城，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随着清朝迁都北京，战乱、变迁、重建，德城门及瓮城逐渐淡出人们视线，深藏于地下。
盛京城德胜门瓮城遗址现场
按照考古惯例，在发掘遗址时，进行文物提取、绘图、摄影后会进行回填，将遗址恢复原貌。对此，宿白建议在城市考古中，可以对有代表性的发现做适当的保护性展示，给人们提供有意味的历史信息，反映当地的历史文化积淀和城市底蕴，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了解城市的过去。
沈阳的这处遗址就采用宿白的理论，制定了在原地展示的方案。如今，瓮城遗址安上了玻璃罩，人们可以近距离观看墙体遗存，为展现城市历史风貌提供了实物资源。此后，当地在发掘汗王宫、豫亲王府、鼓楼等遗址时，也采用了同样的保护性展示方法。
宿白是沈阳人，他的小学、中学都是在沈阳读的，清代的盛京城仍留存在这位老人的记忆里。后来，沈阳方面专程将德胜门瓮城遗址的发掘简报、展示后的效果图及照片送到他面前。
宿白依稀记得，上小学时德胜门洞和城墙还在，只是城门楼已被毁掉，在德胜门的门楣上写有满汉两种文字，他还能记起有“天聪六年”四个汉字。
如今，这种保护性展示的思路已经成为城市考古的一种普遍做法，宿白的倡议功不可没。
信救下芒康盐井
外界更多关注宿白的学者身份，殊不知他还是文化部国家文物委员会委员、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首都规划建设委员会专家。作为有决策影响力的专家，他没有简单地“抬轿子”“鼓鼓掌”，而是敢于较真、敢于发声，多次就重大文化遗产保护事项提出自己的意见与建议。
宿白对西藏有着特殊感情，他一生曾两度进藏开展文物调查，写就了《藏传佛教寺院考古》。该书用考古学方法，把藏传佛教５４处寺院、８９座建筑进行了分期研究，提出了“五期六段”的分期方法，被誉为西藏历史考古学的奠基之作。
《藏传佛教寺院考古》
宿白 著
文物出版社
在神秘的青藏高原，有处芒康盐井古盐田。它位于西藏芒康县盐井镇澜沧江两岸，已有１３００年历史，是我国唯一保持完整最原始手工晒盐方式的地方。该盐井盐田是世界上海拔最高、自然环境相对恶劣条件下盐业生产的杰出范例，为研究茶马古道上各民族的经济与文化交流提供了珍贵的历史见证，然而长时间鲜为人知。
进入２１世纪，云南、西藏计划在澜沧江修建古水水电站。一旦工程竣工，将直接威胁到芒康盐井盐田的本体安全和相关制盐设施、茶马古道遗存的安全。此外，受江水浸泡、风吹日晒等影响，盐井盐田的木质支柱极易受损，还存在被江水和泥石流冲毁的危险。
芒康盐井古盐田
了解到这个情况后，２００９年夏天，８８岁高龄的宿白给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信中写道：“近闻云南古水电站，将上马修建，并将全部淹没西藏芒康盐井盐田，为此我深感痛心！”
宿白呼吁：“鉴于芒康盐井盐田在我国西南地区历史、文化、文物、景观、自然、民族、宗教等多方面的重要性，以及巨大的潜在遗产和文物价值，特别是它作为一部现存的活的历史，在当今世界各地极为罕见。因此，无论如何都应该负责任地把这处中华民族的珍贵遗产保护下来。”
收到长信后，单霁翔立即踏上西藏芒康盐井盐田保护状况调查之行。在现场，国家文物局召开了芒康盐井盐田保护座谈会，对遗址和遗产环境保护提出要求。回到北京，国家文物局致函云南省政府和西藏自治区政府，明确要求停止水库建设方案实施，绝不能因水库建设使芒康盐井盐田这处珍贵文化遗产遭到破坏，同时提出应将芒康盐井盐田列入文物保护单位。
经过一番努力，云南和西藏方面承诺停止水库建设，对芒康盐井盐田实施整体保护，并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宿白的呼吁，挽救了这处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独一无二的文化遗产。
类似的案例还有不少。２００２年９月，宿白和侯仁之、吴良镛、郑孝燮等２５位专家、学者致信，题为《紧急呼吁——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告急》，建议“立即停止二环路以内所有成片的拆迁工作，迅速按照保护北京城区总体规划格局和风格的要求，修改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
在２００６年和２００９年，南京老城又面临同样的危机。在《关于保留南京历史旧城区的紧急呼吁》和《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告急》两篇文章上，宿白再次与５０多位专家学者联名响应。此举最终改写了南京古城被拆的命运，也大力促进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的立法进程，使全国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有法可依。
考古也许没“钱途”，但一定是有前途的，因为考古人在不经意间改变着我们的生活，重塑我们的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