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人柔情似水，但女人不是弱者，天下女人为母则刚。
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很难知道生活的艰辛，唯有懂得，才会珍惜。
猪肉引出的话题
今年的非洲猪瘟，让猪肉价格成倍地往上攀升。汉民族是吃猪肉为主的民族，街头巷尾大家讨论的主要话题，大多都围绕着猪肉。
我住院的骨科医院熏药室，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汇聚一堂，露臀现背或是捞脚挽裤，药雾蒸腾之中正是谈天说地的好地方，话题当然离不开猪肉。
“说起今年猪肉价格贵，确实贵，但再贵也得吃，是不是？”躺在床上熏腰椎的王孃开始摆龙门阵。
王娘六十多岁，有人叫她王太婆。她红光满面的脸上没有一丝皱褶，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嗔怪道：“把我喊老了，你背回去当妈养？喊王孃！”
王孃容光焕发，健谈得很，嘴巴基本不空，不是摆龙门阵就是逗弄护士小妹，真正童心不泯。熏药室只要有她在，基本上都由她作“主讲”。
像个男人的娘
“我给你们摆个吃猪肉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忘的猪肉。”王孃开始“演讲”了：“摆这个龙门阵要先说我的娘。我娘能干得很，不但生儿生女能干，还贤惠。和我爹结婚之后，就开始生娃儿，一直生了十二个，每个都养活了不说，还都养得牛高马大。”
众人“哈哈”大笑，看王孃确实生得五大三粗，像一个男人的身丕。
“我娘个子不高，还没超过我肩膀。但不管在地里干活，还是说话做事，都比男人还能干。”王孃不笑，只顾讲下去：“我是家里最小的幺姑，那年，我五岁，我爹死了四年。”
“你娘硬是能干喔，那个时候养你们那么多姊妹，真不容易！”有人感叹。
“那当然喔！我娘离了男人，就是生不出来娃儿，其他啥子事不能干？”王孃一脸得意，中气十足地接着摆：“那时候都是生产队集体养猪，做生产劳动也是集体做。我娘和我几个大哥大姐一起下地挣工分，但还是喂不饱我们一大家人的肚子。”
“那个时候，就是子女少的家庭，饿死人的也多……”有人插嘴。
有出息的家庭
“是是是，饿死人的事经常都有。但我娘把我们兄弟姊妹照顾得好，我们屋头的人都活得好得很。”王孃一脸骄傲，旋即又伸出两只手，像手指是军功章，边伸曲着手指边一脸自豪地说：“我大哥读了初小，出去当了工人，后来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厂的厂长；我大姐书没读多少，但人才长的好，嫁给我姐夫，我姐夫教书，后来姐夫当了校长……”
“你们兄弟姊妹都长得好看哈。”又有人搭话。
“是哦，你看我这个年龄，都还有模有样，你们就想得到我年轻时好漂亮了嘛。”王孃一点不谦虚，笑笑又接到说：“我们屋头十二个兄弟姊妹，就是我和六哥在农村，其他的都有正式的工作，吃的是国家粮哦。”
“你们家还有些靠山(背景)嘛？”惊讶的不止是这个问话的人。
“有啥子靠山？我娘说，靠天靠地莫如靠娘老子，你们死了爹只有娘，那老娘就是你们的靠山！但是娘又说，靠娘也靠不到一辈子，还是要靠你们自己。所以我们兄弟姊妹也都努力得很。”躺在治疗床上熏药的王孃口如悬河，哪像个腰椎有疾病的老太婆？
死了头多子多孙的老母猪
“不过，我娘吃得苦，关键是脑筋转得过弯。我给你们说吃猪肉的事，你们就晓得我娘有多能干。”王孃终于扯到正题：“那个时候，养猪是大集体集中在一处养，几十头猪一集，就容易起瘟。这回这个飞周猪瘟，依我看很有可能就是哪个地方的猪没养好，猪圈太狭窄了，猪挤猪挤着挤着就挤飞起来，被挤得晕头转向的猪落到粪坑里，哦豁，这就遭了瘟症！这个……，撒点石灰就要得了嘛。”
王孃像个胸有成竹的智者，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看招呼病人熏药的护士小妹抿嘴偷笑，也不管那么多，继续一脸得意地接着往下说：
“给你们说老实话，你这死女子笑个啥子嘛？你看我们生产队里的猪起了瘟，那头下崽儿的老母猪死了，生产队长说怕老母猪传染了其他猪，撒了厚厚一层石灰在大集体的猪圈里头，要把死了的老母猪埋了。
那个时候，其实人人都想着吃老母猪身上的肉。但生产队念及老母猪下了那么多崽儿，给生产队立下了汗马功劳，也算劳苦功高。一声令下，挖深坑要埋猪，也没有人敢公开反对。
队长站在晒谷场上，骂围着他说要把死了的老母猪剐皮吃肉的社员群众：吃死了的老母猪肉，屙的屎里肯定有细菌，要把其他的猪惹起瘟症，你们哪个承担得起责任？还有，这头老母猪有那么多的儿子儿孙，你们吃了它们老祖宗的肉，它们要是装怪使坏，来个‘集体自杀’，我们过年吃啥？上面追究起责任来，谁来承担？咹！
队长的话就是圣旨，再加上把猪拟人化成了人，还悬了一顶可能有罪的帽子在那里，哪个也不敢再犟嘴，毕竟公家的猪比私人的命贵，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怕被‘上面’的人来逮住了尾巴。
其实，哪个都想把死了的老母猪弄回去吃肉。
一家人忽然疯了
我娘心里早就转开轱辘了。晓得只要到了夜半三更，肯定有人去把死母猪刨出来，偷偷弄回去吃肉的。她一个女人家，咋抢得过那些有男人甚至家里有好几个壮劳力的家庭呢？我娘把埋老母猪的地方看了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办法就想好了。
随着收工的人群回到屋头的娘，走到家里就一把把正在做家务活的我扯过来，啪啪啪接二连三地扇我的耳光，看莫名其妙的我大声哭起来，又狠狠地用手在我屁股上掐了又掐。娘的手指像钳子，把我的肉都要掐一块下来。我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痛，也不知道娘今天为啥这么狠心。
看我比爹死了还伤心地大哭起来，娘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屋里，把还呆站着的大哥大姐叫过去，简短地耳语了几句。大哥赶忙去拿来两把锄头，把锄把取了，把两把锄头叠在一起；大姐手脚麻利地把床上的铺盖撤了，拿过来把还在嚎啕大哭的我包起来。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娘已经把另外的哥哥姐姐分别作了安排：三姐带着十姐往院子的东边跑，五哥带着幺哥往院子的西边跑，他们边跑边哭，嘴里还大声武气地叫着喊着娘啊，娘啊，快点回屋来，快点回屋来，幺妹肚皮痛得很，痛得都哭不歇到了。
娘把锅里掺满水，叫四姐和八哥点火烧水，这时我已经被大姐抱在大哥背上，大姐小声对我说：幺姑，你大声叫唤，边叫边喊你肚皮痛，你不叫娘又要打你。
我看着一家人个个像疯子，从来不打我的娘又扬起了手。我害怕娘像钳子一样的手又来掐我，嘴里照着大姐教的痛喔痛喔，痛得很啰拼命边哭边叫唤。
我嘴不停，眼睛干瞪着偷偷看娘。娘双手从水缸里捧了一捧水把她的脸浇湿，用围腰遮着用布包着的两把锄头，和大姐一前一后地护着大哥背上的我，飞快地走出家门。
娘边走边嚎：幺姑哟，你这个死女娃子，是不是吃了屋角落里的耗子药了嘛？该不是犯了羊毛疔嘛？这哈只有把你送去找张先生看哈啰！
我不明白这些大人今天在搞啥子鬼，慌慌张张要把活蹦乱跳的我整哭，还要送去张先生屋头看病。
半途而回
张先生家可在山那边，要路过生产队里那块堆肥料的地。听说那块阴森森的地晚上经常有影子晃动，也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屋头的人都比我大，但他们撞鬼一样硬说我有病，我怕挨娘的打也就装出有病的样子，伏在大哥背上，叫着痛哦，痛哦痛得很喔，和他们演戏一样，哭哭闹闹地在四邻八舍热心的问候下走出了所有人的眼睛。
生产队的人都看不见我们的时候，娘小声对我说：幺姑，你等哈自己回去，回去了就躲在床底下，我们回来才准出来哈，不要遭哪个外人看到你了哈，你做好了这些，今晚我们回去吃肉，这回由你涨够。
我听说有肉吃，还要让我吃饱，虽然到现在还不明白为啥挨的这顿冤枉打，那不问青红皂白的痛早就忘了。只要有肉吃，也不害怕娘说的那条黑夜里基本没人走的路有鬼，就是撞到鬼我也不怕，嘴里的叫喊马上变成了 嗯嗯的答应。
后来我才晓得，娘演的这出戏是去偷挖生产队特意埋在闹鬼的地方的死母猪。
捷足先登
娘出其不意地带着大哥大姐第一个赶到埋老母猪的地方，三双手两把锄头，很快把深埋在地里的死母猪挖出来，回填了土。然后用刚才背我的铺盖布包了，让大哥背在背上，娘和大姐一边一个扶着，按捺住喜悦，藏在黑咕隆咚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屋里走。
回家的路上，娘她们碰到几伙躲躲闪闪的人，还有队长带着他婆娘的兄弟。
娘嘴里说着这淘气的幺姑，你看你张先生那里都没有去，这哈又不痛了，还睡得香咦！是不是尽找些事让人操心嘛！边说边主动和人打招呼，还有些怜悯地对借口说要去拿落在地里的锄头扁担的人说:背时的先人板板哩，你不怕鬼找到你呀，明天去拿就迟了么？
回到家的娘她们，关好门，把一头和我一样长但比我肥得多的老母猪从大哥背上接下来，用四姐八哥早就烧得滚天翻地的水烫了，再分割成好多块，藏在一口大缸里。
那天晚上，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围着大锅，用手抓着炖熟的香喷喷的猪肉块，吃得满嘴流油，那才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最香的猪肉哦！”
王孃咂着嘴，眼睛里白茫茫的一层雾样的东西。
死母猪被土地老爷偷去了
“你们说我娘利害不哇？”王孃卖弄似的瘪瘪嘴：“那缸母猪肉，我们一家吃了一年。后来那老母猪身上的厚皮子，我们都不想吃了，炖耙硬是费柴得很！”
“有没有人晓得是你们家把死母猪背回家去了呢？”听得入神的护士小妹好奇地问。
王孃笑着眯了眯眼：“晓得的人，都是我们家里的人自己说出去的。当时没有哪个晓得，都说死了的母猪遭土地老爷偷去了，土地老爷也饿慌了。”
“有人怀疑过，但是那几伙我娘他们碰到的人还有生产队长，都证明肯定不是我娘她们干的。”王孃神气活现地说：“这几伙人悄悄说，他们去挖死母猪的时候，我娘还和我大哥大姐背着我回家呢，他们都没有挖到老母猪，我娘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也挖不到深埋在地下的老母猪。”
“我娘把我们伺候得巴巴适适，我们才长得高高大大结结实实，我们这么多兄弟姊妹到今天都还活得安安逸逸。”王孃深有感触地说:“你那个飞周猪瘟算个啥嘛？猪起了瘟治得到的，撒点石灰就解决问题了……就是治不到瘟症，瘟猪的肉还是吃得的，你们看，我吃了瘟猪儿肉，还不是活起的唛？”
农村女人的生活智慧是无穷的。贫穷和苦难让母亲付出更多的艰辛，生活的磨砺促使人不断成长。
向天下所有苦难的母亲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