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普吉岛四处都是中文招牌。
一下飞机,两眼望去即是一片片的微信和支付宝,以及中文写的“手机卡”“出租车”,俨然一副中国人的后花园。
普吉岛的机场不大,但也绝不算寒酸。我和朋友花了好长时间找到了我们的出租车。
时间已是傍晚,我摘掉墨镜,柔和而开阔的暮色铺开在眼前,与上海的繁忙喧嚣相比,恍若另一个世界。
车开出机场时,我有些疲倦,漫无目的的朝窗外张望。离开了游客的喧嚣,普吉岛最原本的色彩缓缓显现出来。
首先的印象是贫瘠。
破败的房屋,漏雨的屋檐,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后院里烧着枯枝败叶。
几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坐在小卡车的后面,抽着烟,望着一路上的光景。
三个人一辆电瓶车是常态,多是父母骑车带着两三个放了学的孩子。有年轻人买了摩托,自己做的改装,引擎轰鸣着穿过傍晚的车流。
我们避过游客聚集的度假村,驶向岛的南段,也驶入寂寥的夜色里。
没有沙滩,星星和鸡尾酒,我们面前的夜是一轮低垂的圆月。
我是去普吉岛的虎泰拳训练营的。
我一直以来练的是拳击,对泰拳只是粗略了解,此番与朋友前来也纯属兴趣使然,也借机为十月的拳赛备战。
我们住在普吉岛南部,离那座着名的大佛很近。到拳馆之后,拳馆安排了一辆半封闭的小卡车(tuk tuk)送我们去住处,与我们同行的是几个俄罗斯人。
住处虽体面,但绝不算奢华,房间里除了衣柜和床,有一个冰箱和微波炉,浴室的热水器水出奇的小。
唯一好的或许是外面有一个小游泳池。我们和另外两个人共用一个院子。
我们住在拳馆的那条街,整条街所有店铺都和健身有关。有商店卖着拳套、护齿等体育用品,有卖蛋白奶昔的,也有营养均衡的健身餐。整条街虽有些破旧,却给了我和我朋友一个好印象。
到的第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浅浅入睡,半梦半醒中过了一整夜。醒来的时候七点,第一场训练是八点钟。
连续五天,我们每天训练四个小时以上。说有趣也是有趣,泰拳狠辣,几乎招招要命的打法。
说是枯燥也不无道理,每天就是反复的踢腿,打沙袋,打手靶。几百次重复,才能有些许的进步。
我的教练今年四十二岁,有个女儿,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卡通,打泰拳已经二十多年。
早就不再打比赛的他,身材早就走形,看上去矮胖而敦实。卡通爱看中国电影,知道我从上海而来,张口就唱起《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
大部分时候我们的沟通都很简单,英文中混杂着卡通蹩脚的中文。卡通老哥娱乐精神很强,跟他上课也确实有趣,没什么压力。
事实上,出乎我意料的事,几乎所有的泰拳教练,都非常热情开朗,一下了课,几乎就像在说相声。有个大哥很喜欢我留的大背头,每天看到我都要过来捋一下头发。
训练最后两天,卡通又收了个学员,也是上海来的。
卡通懒得细教他,就让他跟我学着做。后来那天实战时,他跟我说以前从没学过任何武术。
他看起来白白净净的,眼神清澈,十六七岁的年纪,扎着小辫子,有点像几年前的我。
小伙子实战时有些怕,因此我拳也出的很轻。
不是每个人都挨得了打的。
在泰国的七天,我见了很多,也想了不少。
我见了这世界最两极分化的样子,一边是满是国外游客的奢华度假村,一边是家徒四壁的房屋和坐在树下瘦弱的老人。
我不知道他们望着对面的繁华,和有钱人的“岁月静好”,心里都在想着什么。
周末的夜市,门口有工作人员穿着小丑般的传统服饰跟着音乐跳舞,旁边围着一群哈哈大笑的欧美游客。
这仿佛成了无数亚洲人的宿命,大多数时候,还是要不断调侃自己来受到关注。欧美人扮王子公主,我们扮矮子和小丑。
我在泰国的深山老林里滑了索道,同行还遇见一个同样来自英国的年轻老师。
半程时下起大雨,我们在雨中穿过一片湿润的丛林,远处是普吉的老城区。雨林里我们见到了与树枝同色的蛇和巨大的蜘蛛。
但我印象最深的记忆一定是周五晚的那场拳赛。
我们从拳馆出发,半敞篷的小卡车挤满了人,我和朋友站在卡车末尾的台阶上,死死抓着栏杆。
车开起来后,我摇摇晃晃的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眼前一片片飞速略过的光影与车流,颇有好莱坞大片中追车的场面。
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生骑着电瓶车,带着三个妹妹。红灯时,小车晃晃悠悠的停在我们后面。
电瓶车上最小的一个孩子看我和我朋友在车尾的狼狈,对着我们嘻嘻的笑。坐在车尾的孩子拿着几串烤串,看上去饥肠辘辘。
我看着她们,也挥手笑了笑。
我看过几场拳赛,也不再会被重拳和血肉模糊的场面所震撼。我忘不了那场拳赛的原因是,参赛的选手中,最小的不过八九岁。
拳赛的主持人是很欣赏我发型的那位大哥,换了身西装,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有模有样。
场下的观众,除了本地人之外,大多都是各大拳馆的拳手。
第一场比赛的拳手都很小,被教练高高的举上了拳台,身高还高不过旁边的围绳。开始前,两名选手都表演了泰国传统的战舞,仪式感极强。
第一回合铃声很快响起,我和我朋友看着眼前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重拳相向,感到发自内心的难以置信。
我十岁时候,是个小胖子。天天除了吃就是打游戏。而这些孩子的十岁,是日复一日的训练,是拳台,是护齿咬在嘴里的味道,是台上流的所有血与汗。
回合间休息时,他们时而望向看台,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里仍有童稚。但这些童稚,伴随着血,饥饿与逃脱不掉的贫穷。
一直以来,拳击和格斗都是穷人的运动,少有富家子弟能吃得了这个苦。对于生在泰国最底层的这些孩子来说,泰拳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在饥饿,疾病,贫穷,与黑帮之间,泰拳台上的那几分钟,给了他们生活的安全感。
我看着那些瘦小的身影,带着厚重的拳套怒目相对,脑海里还浮现出挤在电瓶车上的四姐妹,路上所见那些破败的老房子,和皮包骨头的老人。
像播求、善猜这样经过血与火考验的拳王,都只能从这样的环境里走出来。
拳赛进行到很晚,十二点多的时候,趁着比赛间的空档,我走下看台去买可乐。在吧台那里遇到了一个拳馆的教练。
他叫了我好多声,我都没听见,最后他喊了声,“喂,中国人”。我转头看他,他身旁堆满了空酒瓶。
我问他是不是全他喝的,他迷迷糊糊的点点头。
回到看台,拳台上是一场少年之间的对决,大概都比我小几岁,但已长的算是壮硕。其中一个来自我们拳馆,我看到一群熟悉的面孔站在台下,着急的指点着比赛。
我们的拳手一路都处于劣势,直到第五回合,对手体能下降,用一记势大力沉的高扫加上重拳翻盘取得了KO。
全场几乎沸腾,惊呼声山呼海啸而来,几乎掀翻了天花板。喝的醉醺醺的那位教练,第一个跳上拳台振臂高呼,紧接着其余的人鱼跃而入,将胜者高高举起。那个场面,我可能永远不会忘记。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生在这里,那些8、9岁孩子拳手的生活,就也会是我的生活。
我也将为了生存和吃饭,为了脱贫,为了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一个天空晴朗的周五晚上走上拳台,用伤疤和淤青,换微薄的奖金。
这样的生活,他们没得选。
如传闻中巴菲特在中国时,眼见一群纤夫所说,“那些纤夫中可能就有另一个比尔·盖茨,但他出生在这,命运便锁在河岸。”
命运是不公平的。这是我在普吉岛一周最大的感受。
站在看台上的我,离他们那么近,而看着他们的生活,又觉得如此的遥远。
说到底,我们的命运从出生起就有了边界。而我们从生到死,不过在这命运的笼子之中,迈出波澜不惊的几步。
或许有些人的笼子更大,大到几乎看不到边。但终其一生,我们都还在这出身所铸造的笼子里。农民的女儿与首富之子,都不能例外。
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无比残酷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