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归途的转身，除了固穷守节的清高，也许藏着更多生活的逼仄；素心写下的文字，心甘情愿的宁静背后，埋不住暗流涌动的情绪。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陶渊明是肃然立于田园之上、白衣飘飘的隐者形象，他与田园相互成就，彼此无怨。但是读过陶渊明的诗歌，可以发现安逸并非是唯一的基调，那么我们是不是一直将陶渊明高列于过分神圣的位置，人为消解了他除幽居田园之外的正常情感？的确，田园是陶渊明欣然的归属，但是他在转身之际，到底黯然收敛了多少情思呢？陶渊明的一生，贯彻了仕与隐这两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年轻时在两者之间徘徊却迟迟不敢永久停泊。后来当他毅然成全了自己的归隐之思，还未了却的仕途之念又该如何割舍呢？恬淡适意的田园生活里，是否会想起自己曾经的不可得呢？陶渊明在投身田园的弥留之际，回顾了自己早年仕途的所有遭遇，感慨自己行至不惑之年竟一无所成，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他用无成来概括自己的往昔，这样的一份岁月留下的不甘与遗憾是一个转身就能结尾的吗？令自己愁肠百结的不得之感，在归隐之后会隐隐使自己生出怅然来，陶渊明的田园，不只有田园的风与耕作，还有他隐隐作痛的年少轻狂不得志。陶渊明走向田园寻求解脱，那是因为他在宦海浮沉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好像世界万物皆有托，自己却似孤云无依，又恍若一只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他深感社会的腐败也深感士不遇，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一介寒素在当时社会不能称心如意，田园是唯一使他摆脱苦痛缠绕的净土，虽然这本是他的心灵归属，却也是生活毫不留情的步步驱逐。陶渊明年少的情思，绝不是田园的禾绿花香可以掩盖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是他年少之时追求功名的豪情壮志，他乃名门之后，即使家道中落，却不忘缅怀先世功业，虽说田园是他血液里的向往，但是丝毫不牵挂家族荣誉是不可能的。他的作品之中不少直接抒发他的功业理想：“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难以置信陶渊明有如此的追求之心吧，这显然与他的超然物外截然不同。他不但有功业之思，而且生命情调中不乏任侠的精神。归隐之后，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名之望，际会之想，少年的侠与狂还未真正落潮，当他看到豪侠的故事，他的情调又被激扬而出。“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他也想像夸父一样为了自己的追求献出生命；“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精卫以微小之力填沧海，刑天以勇猛作为失败后的抗争，都唤起陶渊明心中的猛志。田园带给陶渊明的惬意，不能完全扭转仕途的遗憾，年轻时虽说不是拒绝官职就是辞官，可其中原因，若不是小官小职配不上渊明的心气以及抱负，就是出任桓玄、刘裕幕府实属违背自己本心。陶渊明的年少英武，其实也输给了不合时宜，并非自己全然不图官不谋位。陶渊明的内心，有一块地方属于他没有完成的仕途，属于他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豪情壮志，其实有没有可能，田园只是陶渊明仕途不满的退路，不然在归隐之后他为何常常在诗中自叹此身枯朽，感慨时光流逝之苦。日暮归途，在田园的小径之上，斜阳西落，一位老者踽踽独行，他的身影里，隐怀着他波涛汹涌的往事以及曾经热烈的心。
作者/ 有风自南
编辑 / 无尽火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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