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沉醉又何妨
文/林语尘
温暖的隐士
入腊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虽是身居南方，仍见草木日渐摇落。
孤山上的梅林，此时也当落尽衰黄，酝酿起今冬的悠悠花香了吧。
曾有一个人，为了这满山的疏影暗香，在山径上留步。这一停，便是二十年、一千年。孤山，既有这样的超拔的名字，就应属于孤绝的人。自从林逋的履痕印入苔径，此生此世，它便只属于他，再不相与别人。
他在孤山定居，于山中遍植梅树，默默栽培。年复一年，等待花开，静守花落。江南地气丰润，久而久之，孤山出现遍山梅林的胜景，腊尽春回时香雪满坡。黄梅雨季，便有小贩上山买梅，他唤童子卖梅沽酒，风雅又清洁。
偶尔也写诗词，随就随弃，只为自娱。字里行间仍处处是梅，笔墨清淡若有花香徐来。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爇。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林逋《霜天晓角》
多么清绝寒寂的境界啊。孤山之上，竹篱茅舍之间，晓梦初断的人掀帘出户，借着微明雪光怡然看花。就是这样干净，这样清冷，这样——仿佛永远遗世独立的淡漠。
他一生，隐没在落梅胜雪之中。在杭州这样的人间繁华十丈红尘之地，却可以飘然游走于流光溢彩的人世之外，使人疑惑。世传“梅妻鹤子”之说，如此高雅超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梅在他笔下清绝艳绝，登峰造极。——可是，究竟有没有人，探询过他跳动在红尘之外的寂寞心？
人是有血有肉的群居动物。他却又是如何，二十年不入红尘一步？
常闻道，乱世人求隐。而林逋却是个平治之世的隐者。北宋虽然强敌环伺，内部却始终稳定统一，相对来说仍是承平盛世。江南一带，更是物阜民丰，经济文化繁荣。他，有出众的才华，品性清正口碑良好，却为什么对着世人争求的功名仕途，背转身去，渐行渐远？
乱世之隐，是种迫不得已的自保。那么治世之隐，如何解释？
蓦然想到了王维，那也是个治世的隐者。王维于辋川置墅，闭关养身，山中习静，是完全的超然出世。于是因花悟道，成就禅境诗心。难道，百余年后的林君复，也是如此？
不是。
林逋之隐，不似王维的“禅隐”。禅悟需要全无羁绊的心，而林逋，他心有所系。既是爱梅成痴，又怎能做到禅境的中心无物、太上无情？
林逋之隐，或许仅仅是最纯粹地因为性情吧。他本就是个没什么用世之心的人，宁愿林泉生活的散淡自由，不喜颠簸宦海人间。更何况他如此爱梅，一个人爱物至极的时候，很容易就能屏除一切杂念，对周围的世界失去感觉，成痴成病，无怨无悔。
所以他才能低调而超然地活着。隐居终老，不留诗文，那本就是他的生活状态，不是刻意做派，方能如此自然而然。曾有人见他随手毁弃诗作，问他：“何不录以示后世?”林逋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不要说当时了，就连后世，他也并不希望被人记住。
但毕竟，这样一个出色的人，不可能完全摆脱社会的关注。还是有交游的有心人暗暗抄录下他的诗作，流传后世。
林逋之隐，或者可以称之为“痴隐”。纯粹因一心爱物而淡退出声色繁杂的人世，追求的是一种无羁绊的爱的自由。所谓“梅妻鹤子”，大概只有抚梅放鹤的生活，才最切合他心里对这个世界的爱吧？他不像王维完全隐去了对世界的爱，而是怀着诗意的生生之德，去爱那被世人忽略了的自然。并且，乐在其中。
因此可以说，爱梅花清冷之境的林逋，却是一个使人觉得温暖的隐士。虽然隐居，却不是弃世。我能感受到他寂静如水的心意，波澜不惊却绵远流长。
众芳摇落的时节，我看见红尘外的一枝独秀。占尽风情向小园，不须檀板共金尊。
——我知道，那是你在孤山之上，手扶一树梅花，温暖地微笑。
一枝如画为谁开
总觉得少游，是如此柔肠百结地忧郁。“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他诗里词里，留给人的，便是“伤心”的印象。
敏感，细腻，婉转，悲哀——深情。他的深情，是对自己生命中短暂且一去不返的欢乐时光的哀悼，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命运的沉沉悲辛。
自古文人与政治水火不相容。春水沙鸥、花落莺啼的敏感诗心，怎禁得起政治的风雨催残？
然而，自古文人，又不得不托身仕途。像柳永那样流连市井，可是倍受轻鄙的“不务正业”啊。古往今来的文人，绝大多数都飞蛾扑火般孜孜地力求仕宦，期待着凭借妙手文章安身立命，进而完成致君尧舜的远志。
秦观就是那样的一只飞蛾。他向着自己梦想的光明扑去，却被毫不留情地烧伤了翅膀疼痛地跌落下来。元佑党人失势，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
诗人往往都是很脆弱的人，一旦受到挫折，最容易绝望。他们绝难有政客处变不惊、蓄势他日东山再起的气度。“卷土重来未可知”，这是政客失势时的态度。谁没有几个摸爬滚打大起大落呢？秦观这样的诗人就不然，总是把事情理想化。得势时仰天大笑出门去，以为远大的梦想就这么成了真；失势时便一蹶不振，也觉得从此青云路断、报国无门。
其实说到底，那样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这些人无非是高坐龙位的天子手中，一把瓦砾砖石而已。平时闲置无用，什么时候龙位不稳了，就拿出几块来当一当垫脚石。砾石岂是贵重东西？不需要了，就随时可以抛掉。所以，臣子再怎样鞠躬尽瘁，还是时时有被抛的险。
政客深谙此中奥妙。先要努力把自己做成皇上少不得、抛不了的人，然后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宠辱不惊。一时身居下位又有什么？总有一天皇上没辙了，还会被召回去。君不见东山谢安石，隐居自处三十年不动声色，一朝东晋国危，他便施施然而出，一举定江山。
诗人却不能理解这道理。他们往往首先便做不成皇上少不得、抛不了的人，因此也没有政客那样的淡定。一旦被抛弃，就沦陷在失意里。
比如秦观，他就接受不了从云端跌落到泥淖中的现实。
他时时回忆起过去那短暂美好的时光：“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那是他们春风得意志气昂扬的日子啊！然而，较之眼前的零落，这回忆徒增他的痛苦。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是一声何等凄厉的悲啼。属于我、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终结了！故旧如飞红星散，再也没有共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欢会了！
于是他哀愁，哀伤到极致！读少游词深觉压抑，如鲠在喉，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哀伤，演绎得太有感染力。
“古来才命两相妨”。他是才子，才华世所罕有。然而他也是政治旋涡中沉浮无力的落水者，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深溺其中，波涛没顶，心中的悲哀无可言说，便都化成了纸上烟云。
上天给了他绝世才华，让他能把悲哀变成动人心弦的文字。然而上天给了他这样的才华又怎忍让他一生沉沦悲哀呢？
他太细腻，太敏感，太理想，太坚执，因而也就太脆弱，太看不开。命运将他扔进苦难的沼泽，他挣扎不出。他不是苏东坡，不是黄山谷，无法如他们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他一味沦陷在自己的悲哀中，做不到“出门一笑大江横”地放宽胸怀。
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深情人是婉约人是理想化的人，就安心做个文人吧，何苦要到政治的十面埋伏中去，撞得头破血流！
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这是他一生的写照。他这样一枝如画的才子，不幸却身在政治的险山恶水之间，为谁开？孤芳自赏，那不是清高自傲，而是刻骨的悲哀和寂寥。
秦观死后，他当年与之“同飞盖”的友人纷纷和词相吊。“人已逝，词空在，海涛万顷珠沉海”，他们痛惜他的才华。可是，正因这才华，他才只能终生做一个悲哀的词客，却做不成他梦想的国之栋梁；他才只能一生郁郁，留给后世无尽的叹息。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成稿：冬 今夜稍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