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繁花
●莫小谈
憨叔80岁寿宴上，孙女跟他打诨，说了一句祝福语：愿您依旧鲜衣怒马，伴我们笑看烈焰繁花。对于这种“新语言”，憨叔也只是听个新鲜，懵懵懂懂的不知其意。
等宴会散场，儿孙回城，憨叔独自坐在案头，他伸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不为别的，也不是刻意去探寻孙女口中的那句话的含义。只是憨叔觉得，此时手中应该把握一样东西，不然，心里总不踏实，空落落的，好像突然没了主心骨。
宴席上，儿媳颇有些遗憾：要是娘还活着就好了……话未说完，儿子冲她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儿子怕他伤心，这他知道。
其实也谈不上伤心，憨婶儿比他早走一步，这是他的心愿。他曾和憨婶儿讨论过：咱俩呀，百年以后，你先走。
先走就先走，反正跟着你也享不上福，先走先清净。果然，不久后憨婶儿走了。
憨叔给儿子提及过这档子事儿，说：你娘走在前头，这样好，如果我先走，留下她孤孤单单，再说，她也受不了这样的痛，我可放心不下。
憨叔还想说后半句：兴许你娘不理解，以为我咒她早点死，要是一直误会着，在那边也过不踏实。当然，这话憨叔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说了，儿子肯定会说：爹，都是陈年烂谷子了，还惦记着那句话干啥？你现在只管吃好，喝好，比啥都好。
但憨叔不成，忘不了，还没得及把话说透，老伴就走了。这成了憨叔的遗憾，是他的一个心结。
憨叔放下手中的书，抬眼望着憨婶儿的照片，发愣。他此时想把这后半句话说给憨婶儿听，其实也没那必要，这些年他不知道对她说过多少遍。于是，憨叔就开始念叨今天的宴席，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回来了，说儿子的生意渡过了难关，说儿媳又换了个处室，还升了职，说孙子孙女大学都毕业了，说听说孙女还交了个男朋友，外地的，今天没有来，长得啥样也没见到。
你那宝贝孙子可不省心，老大不小了，哪哪都好，就是不愿别人提亲，一提就生气。憨叔嘟囔着嘴：恁大了，还没个正性，你看人家老丁头，像他恁大的时候，一天两头往你家里跑，打猪草，担水桶，勤快的很呢。要不是我一拳头擂在他的头上，保不齐你就成了他的老伴儿喽。
憨叔说着说着，自己竟笑了：给你说呀，今天老孙头也来了，还拎了两瓶酒。
说到这，憨叔的面容突然凝重起来，他颤巍巍地伸出五根指头，说：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来，我们老哥俩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说话，人生呐，哪有第二个五十年，没有，从来没有，找也找不到。我们老哥俩呦，就肩靠肩坐在宴席上，我一盅他一盅，他一盅我一盅，怎么老也喝不够，老也喝不醉，老也唠不完。
憨叔用手抚摸着相框：老婆子，你说说，我咋就改不了这臭脾气呢？就是开不了口，给老丁头说一句“我错了”就恁难？今天多好的机会，愣是没有说出口。明儿个，你给我鼓鼓劲儿，我登门去谢罪，说丁大兄弟呦，恁哥那一拳不该打，恁哥错了。你说，我这样说话，成不成？
还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没说，跟谁也没说，那封针对老队长的检举信，是我写的。都是鬼迷心窍。你曾经当着我的面骂，骂诬告的人是乌龟王八蛋。其实我也后悔，我也骂，骂自己是瞎狗蠢驴瘪犊子，骂自己两句，心里就舒坦些。没机会道歉喽，没机会赎罪喽，一眨眼啥都没有喽。
哦，对喽，今天孙女说什么衣，什么马，什么花，嗐，我也不懂，小年轻孩儿们挂在嘴边的话，无非同甘共苦，荣华富贵。现在的时月好，年轻人想啥说啥，要啥有啥。我们那阵子呐……唉，反正我这一辈子，没给你甘，都是苦，没有甘，哪有甘啊。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你又走了，连一件新衣服也没给你买过，对不住喽，对不住喽。
说完，憨叔将憨婶儿的相框放回原地：不啰嗦喽，睡觉。夜幕降临，月朗星稀，憨叔洗漱后脱鞋上床，和衣而睡。
第二日，太阳升起，月亮升起，憨叔的那双鞋依然摆在床头，原样未动。
憨叔的葬礼隆重，他穿着一身锦缎玉帛，走了。
有邻居说，憨叔这一辈子值，吃喝不愁，儿孙满堂。又有邻居说，憨叔走得坦然，没病没灾的，没痛苦，也没未了的心愿。
——四届金麻雀作家班作品选
评 点
一辈子也是鲜衣怒马，一辈子也是烈焰繁花，憨叔不懂，但都是他的经历。他也曾为了憨婶与老孙头拳脚相向，硬是把憨婶抢到了家，他也曾为了憨婶不独自孤单，而宁愿让她先走。所有年轻人说出来的词语所表达的情感，他都有，所有的故事，他都经历过。烈焰繁花，写出了憨叔与憨婶的一辈子，有细节，情感浓烈但很克制。
作者简介
李涛，笔名莫小谈，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人民公安报》《百花园》等报刊，获金麻雀网刊度小小说佳作奖等，出版《一个人的梦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