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飞三岁那年秋天,村南边的那条流淌千年、至刚至柔的母亲河——伊河一改往日的慈祥，任性地，不管不顾地“疯”了。原本离村子还有二里多地的河水，一夜间狂涨，如万马奔腾般的气势冲出河槽，掠过滩地，直逼护村的大堤下。
对于这条几乎年年泛滥成灾的母亲河来说,世代居住在此的人们无论如何对她也爱不起来。上年纪人“谈河色变”，讳莫如深。正如无奈于脚下这块“蛤蟆尿尿就能淹”的土地一样，对这条“母亲河”难有亲近感，倒抱有更多的是恨和怨！
“蔓渠之山伊水出焉”。 倘若伊水有灵，当会据理争辩：“我源自栾川陶湾，自西向东入嵩县，经伊川，穿洛阳，终止偃师顾县，我仅有260余公里之长，沿途竟有60余条大小不等的河流，将流量倾注我身上……”
是啊，栾、嵩、伊三县多为山区，每当秋季，降雨量为全年的一半以上。尤其多暴雨致河水猛增，引山洪暴发，上游洪峰每年至少两次或数次出现。
时下，河水暴涨已为患，天公有意再发难。“夹河滩”（南有伊河北有洛河，夹心滩中有佃庄、翟镇、岳滩三个乡）三乡子民正遭遇着多年不遇的连阴雨天气。半个月了，白天下，晚上下，时大时小。大时倾盆如注，小时绵绵如丝，似乎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街上，积水约一尺来深，各家各户院子里的水排不出去，窜入屋内，床、桌、箱等物件眼睁睁地泡在水里。村子里几处老旧的土坯房，不抵多日雨水的浸泡，不情愿地相继发出沉闷的轰塌声。
天上的雨不停的下，上游下来的水天天的涨。前些日子，河水还仅高出堤脚两三尺的地方急速东去，两天后由于下游伊洛两河合流后入黄河受阻，其流速明显放缓，而上游泄洪如常，村子随时面临水漫大堤，庄毁人亡……
存亡关头，全村男女老幼齐聚大堤，没明没夜严防死守，加固加高生死屏障！
河堤内的庄稼地里，一条自西向东的中州渠、若干条南北向的排水壕，已是渠满壕溢。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膝盖深的积水无处可排，已成熟或接近成熟了的蜀黍，黄豆等秋作物泡在水里却无人顾及，似乎这方人富庶而视而无睹。然平日里土中刨食为生的乡民哪个不惜粮如命?只因大水来临，如何顺利逃生，保全一家老小的生命为首要选择。生死存亡之际，别说是庄稼了，即便是满地的金子，亦恐难激起人们的欲念。
村子里，日夜处于惊恐的躁动中。白天还好，每当夜幕降临，成年人个个提心吊胆, 彻夜不眠，孩子们也难以睡的安生。夜里，令孩子们万分恐惧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村庄：更夫的锣声，值班巡堤人的招呼声，那个粗壮低矮身材的村长高嗓门的吆喝声、怒骂声、训斥声，还有那把白天黑夜都不离手的铁锤用力撞击以牛车轮子当鈡而发出的震耳声……
钟声刚停，他那毫不逊色于洪钟般的声音响起：“青壮年劳力们都听着，河水已经快溢堤了，想要活命的话，马上给我出来，掂马灯，扛铁锨，赶紧都到大堤上护堤去！不想活命的话你就装睡吧，看我明天咋收拾你！”
剑飞初次体会到了恐惧！
在村长的怒骂声中，各家男丁们离家时的开门声、手里的铁锨或锄头的碰撞声、仓惶间直奔大堤的咚咚脚步声，整个村庄鸡飞狗跳，一片沸腾。
村长骂归骂，人们心知肚明，不还嘴不忌恨，就冲着自家老小，也该担起这份责任。
深夜的大堤上，青壮男丁们个个提溜着马灯，掂着铁锨，眼睛瞪的溜圆，不停地来回巡查，守护着这唯一的生存屏障！
伊河暴涨，正北方距这里六华里的洛河同样涨水而告急。从地理位置上看，剑飞所在村子，恰处在伊河洛河交汇处上游十余华里的地方，两河走向为放倒的<字形，两条河的上下游各几十里的河面都没有一座桥，除死守外，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细雨蒙蒙的早晨，剑飞一手拽着母亲的后衣襟，一手揉着粘乎乎的双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染坊胡同，经过大皂角树下，迈上东寨墙，直奔关爷庙对面的大堤隘口。
大堤上，人捱人，人扛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不难想象，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在这里了！
河水依然暴满，河面依旧壮阔，白茫茫，水天一色，南岸的高崖、赵寨、半个寨等村庄在烟雨朦胧中时隐时现。浊浪翻滚下，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死猪死鸭、树木、家具、整个的麦秸垛等尽收眼底。
大堤隘口相对的关爷庙门前，数十个老太太正在为关老爷焚香烧纸，一边头触地咚咚直响的给关老爷磕头，一边口中不住的祈祷哀告，祈求关老爷显灵，褪去大水，保全村老少平安。
“嗨呀呀，你们这帮娘们是真傻还是假傻？烧香都不看看庙门，你们祷告关老爷有什么用？他管这事吗？”此情此景被巡堤归来的矮个子村长“逮”了个正着，但念于她们的诚心善行，也只能是苦笑罢了。
“哦，对了，关老爷他""水淹七军’时倒是借了水势，怎么，你们祈求他也把我们淹一次？“
已经走出大堤隘口五六步远的村长折回身来吼道：
“起来！都给我起来！赶紧回家去，别给我找麻烦了！”
是啊，关老爷是不管这些！一帮老太太半天才醒过来神来，在村长的呵斥声中，一个个起身悻悻地离去。
多天以后，大水最终还是褪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悬在村子上空的“石头”落地了。
对于剑飞来说，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了伊河竟如此的暴烈，如此的桀骜不驯！自然，从心底里也播下了厌恶的种子，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也很难拉近对这条母亲河的亲近感，因为这位“母亲”和人们的“玩笑”开的太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