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卷书容闲客览，一樽酒待故人倾』
晚唐至五代时期，词这种文学体裁开始逐渐形成气候。这个时期最着名的莫过于“花间派”词人。花间派得名于五代后蜀赵崇祚选录唐末五代词人18家作品500首编成的《花间集》（10卷）。其中，成就最突出的，当属并称“温韦”的温庭筠和韦庄二人。所谓“花间”，内容多为歌咏旅愁闺怨、合欢离恨，局限于男女燕婉之私，因此被称为“花间词派”。
《花间集》中收录韦庄的《菩萨蛮》五首，是一个整体的创作，这五首词既能够独立成章，又彼此连续，互相有一定的关联性。用现在的眼光看，有点像一部五部曲的电影。这两篇文章和大家共同赏析这组词作品。
菩萨蛮五首（其一） 韦庄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菩萨蛮》的第一首，描绘了一个青年男子（其实就是韦庄自己）将要离开红楼温柔乡，与爱人依依话别的画面。美人含着热泪，弹着琵琶相送，希望男子早日归来，不要辜负了自己的等待，也不要错过了彼此的青春年华。末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写的非常巧，美人如花，时光如梭，这里既表达了“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暧昧，又抒发了岁月催人老，“无花空折枝”的哀怨之情。《菩萨蛮》组词创作于韦庄的晚年，虽然是描写的是年轻人的你侬我侬，而岁月的流逝却让作者的笔锋充满了老辣。对全词关键元素把握的非常准确，其情致，音韵，画面，都拿捏的很到位。
（注：有另一种思路认为末句是歌妓善解人意，劝男子早回家，家中有如花的妻子在等候他，特此着明，一首词作品在读者看来有多种理解，不应强求真实）
菩萨蛮五首（其二） 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第二首《菩萨蛮》口气一改，在情绪上有别于上一首的通篇惆怅。青年男子离开了家乡，来到了江南水乡。乍一看这首词，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整篇词充满了清新愉悦的心情。点睛之笔仍然是末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前面的几句都是上扬的感情，人人尽说江南好，这里气候好，风景好，人似月，腕如雪，要在温柔乡中享受，直到老了再回去。但是，读者不要被表面的意思所误会了，这首词尤其要注意的是首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江南的好并非是作者的自身感受，而是别人的说辞，大家都说这里好，这首词更像是一个旁人的劝告和诱惑，把江南夸的天花乱坠，努力的劝说作者留在这里，不要再回故乡了。韦庄是长安人，他的家乡是唐朝的首都，正是唐末混战的中心点，因此，韦庄即便是想回去，都无能为力。所以，此处看似激扬的文字，其实反而是更加强烈的无奈。这里隐藏的情感表达，非常值得玩味。
菩萨蛮五首（其三） 韦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第三首《菩萨蛮》，在前两篇的基础上再次做了反转。作品中的青年已经人到中年，长年的颠沛流离，让他又离开了江南，辗转来到了外地。此处身处何方没有在词中点名，但我们根据韦庄一生的经历来看，他早年自长安流转于江南地区，中晚年来到蜀地为官，据此推断，此处所在地应当是四川一带。年过半百的无奈，身在偏远地区的失落，不由得“追忆似水年华”起来。当时在江南不知所谓，如今离开了才想起江南的好。当年的少年风流，当年的嬉戏花群，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如果能有机会重新再来一次的话，即便白了头也不走。这首词是对上一首的补充，上一首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是别人的口吻，而这一首中“如今却忆江南乐”，这才是真正的自己的感悟.值得注意的是，前三首诗都若隐若现的点名了对故乡的态度。第一首“劝我早归家”，是出发前的叮咛，第二首“未老莫还乡”，是旅途中的诱惑，第三首“白头誓不归”，是长年旅居生涯的放纵与沉沦，是强颜欢笑，更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直至此处都没有呈现，在接下来两首词中，作者才一点点的展现出来。
菩萨蛮五首（其四） 韦庄
劝君今夜须沈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第四首《菩萨蛮》是对第三首的补充，上一首作者表达了人到中年，客居异乡，追忆年华的感慨。在这一首中，则更多的表达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态度。当时的蜀地已经独立，王建已经称帝，韦庄就任宰相（最高做到吏部侍郎兼平章事的职位），这首词中提到的主人，看似是写招待作者的主人，实际上是暗指蜀地的政权。唐王朝已经灭亡了，中原依然战乱不断，蜀地相对比较安宁，称帝的王建对韦庄也非常重视，韦庄也是感恩的，正因为此，才有“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的表达。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家乡，毕竟不是正统的政权，因此，“遇酒且呵呵”。呵呵在此处读做huo音活，如同我们现在网络用语的“呵呵”一样，都充满了敷衍的意思在其中，看似很随意的用词，却藏了多少的辛酸在这两字之中。五首词直至此时此处，韦庄才遮遮掩掩的将无奈的情绪表达出来。
菩萨蛮五首（其五） 韦庄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菩萨蛮》的最后一首，作者兜兜转转的写了那么多的异地他乡，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说“未老莫还乡”，“白头誓不归”，“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可是直到真的老了，还是忍不住表达了对家乡的魂牵梦绕：“柳暗魏王堤”，魏王堤是西安一景，几十年过去了，故乡的景象依然深深的印在脑海之中。这组词的前面四首一直压抑着的情感， 始终强颜欢笑的坚持，直到此时终于压抑不住，汹涌而出。这五首词如果单独品读，尽管能够自成一体，但只有连起来欣赏，才能够感受到作者对家乡（也可以看做对前朝）的深切的感情。人老了，回不去家乡了，只能在千里之外“忆君君不知”，当年相思的人儿已经不知道作者的对她的思念了，当时繁花似锦的国度，也已经灰飞烟灭了。
这五首《菩萨蛮》，是一个游子对旧情的真切追忆，对家乡的真切眷恋，对故国的真切情感。几乎每一首都有一个转折，在故乡的时候，以为能够早日归来；在江南的时候，不把江南当回事；到了蜀地以后，又觉得江南是温柔乡，后悔没有珍惜；直到老了的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装作得过且过，其实心中最怀念的还是故乡。韦庄的这组词运用了春秋笔法，感情上大起大落，一层一层的抖开包袱，直到最后才突出真正的中心思想，将一个老人的凄苦表达的淋漓精致，表现出高超的创作技巧。柳永词云：“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纳兰词云：“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想，也许可以用这两句，表达作者的无奈乡愁吧。
注：这篇文章的思路主要来源于中国古典研究学者叶嘉莹先生的公开课部分语音内容，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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