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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 父女情 左国顺 作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文/贾鹤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的父亲一直是严厉、粗暴的，他性子急，点火就着的暴脾气。父亲的脸就是一家人的晴雨表，他的喜怒决定着我们家里气氛的阴晴。父亲在家里树立着绝对权威，他决定着家庭的收支走向、人际往来，大到钱物的支配，小到电视节目要看哪个台。他就像一棵大树，撑起了一个家的叶蔓枝节，我们享受着他庇护下的荫凉，也承担着他性格带来的阴影。
现在想来，严父慈母的家庭形态大概是中国千百万家庭的缩影。但那时候的我，只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让我窒息。在我十五岁时的人生理想里，找一个性格温和的人，建立一个气氛温馨的家，完全脱离父亲带来的紧张和窒息感，是我对未来最大的期待。
我毫不怀疑父亲对子女的疼爱，只不过这份爱带着简单粗暴的烙印。他看见母亲让我帮忙做家务会埋怨，挥手让我出去玩；他会在我出门参加同学聚会时，说上一句“街上车那么多，没事别往外跑”，轻易就击溃了我的计划；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在家庭的高压氛围中驯化成别人眼中乖巧听话的样子，不论内心如何波澜四起，嘴巴却很少说不，这样的唯诺有时也会引得父亲不满，在他看来，似乎人人说话都应该像他一样干脆利落，尤其是受他熏染的儿女，殊不知，我的性格正是在他强势的打击下，偏离了他希冀的样子。
父亲从不吝于在钱财上给子女最大的满足，却丝毫不关心他们的所思所想。在他的观念里，孩子和大人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个体，孩子完全是家庭的附属，他们不需要参与家庭事务，不需要发表个人见解；在家庭关系这条河流上，他们只要跟着大人的步调自主成长就行了。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父亲辅导作业、深入谈话的记忆，在教育子女上，父亲从来都是矛盾的，他对我们的管理大包大揽，却又对我们的学习毫不关心。我猜他主观认为，他一个小学没毕业就去工厂上班的人，在给孩子指导作业时的力不从心会有损他一家之主的威严。我们都习惯了他一向角色的至刚至强，至于辅导孩子学习、关心思想成长这类春风化雨的事情，自然也是和他完全绝缘的。
那和父亲之间还有什么难忘的记忆呢？是我从寄宿学校回来，看到父亲礼节性的问候之后，我们父女俩坐在客厅，在接下来骤然紧张的空气里默然静坐，我看着香烟在父亲手上燃起，他的脸在烟雾中模糊。我苦着一张脸，犹如面对学校老师提问一般的紧张。隔天听母亲转述：“你爸说你看着不高兴的样子，问问你是不是有啥事儿。”无言面对母亲的探问，青春期的我在心里叹息，这不是我心目中的父女关系，电视上小说中，女儿天真撒娇父亲眼含笑意其乐融融的画面，在我们家里永远都不会上演。
年轻时的父亲很少和孩子们说笑，即便偶尔说也带了嘲讽的意味，仿佛时刻在显示大人的权威。而我的自信也好像在父亲年深月久的审视里变得薄脆，面对父亲时的紧张和躲避成了我多年来治愈不了的顽疾。我和父亲像两块互相靠近不了的石头，内里有着相似的质地，却永远无法依偎取暖，无法像和母亲一样有贴心贴肺的依恋。
父亲的性格影响着我的择偶观，成年后我选择性格温和的男友结婚，并坚信他能给我一个轻松自在的家庭氛围。犹记欢庆热闹的结婚仪式后，表弟送我们回漯河，在酒店和父母挥别的一刻，看到父亲红了眼睛，一只手捂着脸，不停流着眼泪。那一刻，我心里像有根线牵扯一般疼，隐忍了一上午的泪水终于倾巢而出。父母的身影在泪水中模糊，从小城到漯河近百里的路程，伴着我的抽噎走完了归家之途。我一直以为，我想要脱离我的原生家庭，想要逃离父亲带给我的压迫感，而当我真正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我是被打上烙印的人，我的血液里留着父亲的基因，这份血缘里与生俱来的爱和责任，注定让我一生都生活在他们的恩泽下。
多年的工作经历让我慢慢褪去青涩，也慢慢磨炼出更坚实的心理素质，在面对逐渐老去的父母时，偶尔有角色互换的错觉。虽然父亲对我心理上的威势仍在，但至少我现在不像昔时那般怕他，尤其退休后，父亲脾气和缓了很多，我们有时会聊聊单位的事，我认真听他对我工作和为人处世的建议，也听他讲以前上班遇到的趣事，讲到兴头上，我们都会开怀大笑。这曾是我十几年前梦想的画面，而今，时间把梦想变成了现实，不过，是以我的成长和父亲的老去为代价。
曾经我认为父亲不在意我的点滴成绩，我跟母亲不经意说话的时候，身旁的父亲总是一脸漠然。大家庭欢聚后的休憩里，我在里屋睡得迷迷糊糊，耳听客厅里父亲在跟舅舅们高谈阔论，还说到了我的名字。侧耳细听，父亲熟悉的声音正在宣讲我去年评上了单位的先进职工，还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一贯强势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豪。舅舅们的称赞和舅妈们的附和，让父亲谈话的情绪更加高涨。一墙之隔的我，像从梦中惊醒，这就是我印象里从没夸奖过我的父亲，我一直以为他毫不在意我的点滴进步，原来，一直不明白的是我。
父亲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人，他们那一辈人，吃过苦受过罪，没有经过太多精神文化熏陶，也不善于表达纤细丰富的感情，附带了家庭出身的原因，父亲性格里有很多被我不喜和排斥的地方。曾经以为我和父亲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但随着岁月的磨砺，当我某一天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脸上浮现着父亲的神情，更多性格上的相似也在我生活中浮现。我悲哀地发现，我正在慢慢变成他。所不同的是，他曾经的坚硬在慢慢钝化，而我在有知有觉里放任自己的性格缺点刺伤着身边的人。
听说一个人开始老的标志之一，是从自己身上看到父母的影子。不知道这种话是否得到大多数人的共鸣，但对我来说，从我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让我与记忆里的父亲和解，更给现实中的自己警醒。我想我会努力克服性格里的缺陷，让自己的生命充满更多光明，也给予所爱的人更多在乎和温暖。
编辑 | 李 鑫
审校 | 孙书红
监制| 王俊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