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是一本追怀往事的书，书名化用了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语句，以形成缥缈感怀的境界。初读此书，觉其语言平实、淡雅之时，亦为其与妻陈芸之情感而深深触动。
林语堂称陈芸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初见则不以为然，细读第一卷《闺房记乐》，方知其所言非虚也。芸的特性是可爱，自然就比美丽多出一种襟怀，一种气概，一种痴情。她“一身素淡”，娴雅之至;口授成诵，聪慧之至;太湖游览，阔达之至;女扮男装，可爱之至。不过，我最能记得的还是其未嫁时因留粥与沈复的羞怯。“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沈复寥寥数语，一个羞怯且心系未婚夫婿的女子形象便跃然纸上。读时，觉语言平实之时，亦有无尽乐趣于其中也。
然陈芸可爱之处不只这一处，婚后的陈芸更是可爱之甚。按照沈复的说法是，他“性爽直，落拓不羁”;她“若腐儒，迂拘多礼。”所以，新婚的他们接触之时，芸表现的有些拘谨，追求礼节，却不失可爱之处。“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于是沈复问她说:“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我最喜欢原文那一处描写陈芸羞怯的句子，“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沈复自然不肯就此作罢，答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一般女子也许会从此听从了夫君的话，不再注重繁文缛节，可她没有。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她心中始终有自己的一个礼法尺度在，她明白作为妻子，她要为自己的夫君做什么，也明白怎么劝诫她。从封建女子三从四德上来理解的话，对她后来做出主动为夫君纳良妾的事也就不纳罕了。这样一个女子，她聪慧，贤良，知进退，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她深思熟虑后，觉于夫君，于夫家无害的事。
只是可惜，红颜薄命。这一点，沈复深知，他在文中多次提到，恐非白头偕老之象。第一次是她未嫁之时，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第二次是其堂姊出嫁之时，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第三次是二人新婚不久，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许是眷恋，许是不舍，他一直以各种事来印证二人的缘浅，以此来缓解自己内心之思。然那个女子，终还是早早地离了去。因为她，他爱上了腐乳。
他说：“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
她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