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何谓故乡 何谓地方

文丨王平

城里生城里长的人，没有根深蒂固的故乡概念，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感觉。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回家就说回家，不会说“回故乡”。故乡的情结，只有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才有，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从来没有故乡的情结。读了蔡测海的近作《地方》之后，我的这种近乎虚空的感受愈加强烈了。我有什么故乡呢，家里有祠堂吗?有族谱吗?有乡亲吗?有土地吗?有山川树木吗?有猪马牛羊吗?有春种秋收吗?放学看得见炊烟吗?

尤其，有稻草垛里的、满天星光下的肆意野合吗?

我并非在描述城市人里眼中的一派田园风光。我深知，若比较千百年来中国人所遭受的苦难，乡下人比所谓城里人更加深重。但乡下人的坚忍、宽厚与包容，以及对天老爷虔诚的期盼乃至迷信，是大自然赋予他们的独特禀性。真正的故乡，只能存在于纯粹的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啊。

春节，城市人回家，大多只是由一座城市回到另一座城市。从一片水泥森林到另一片水泥森林。电梯上罢，悬空而居。至于面对从小长大的街巷，我只有感慨，却无感情。而农村人则不然了。他们才叫做回故乡。即便如今，哪怕故乡凋敝，田地荒疏，哪怕故乡大多只余下老人与小孩，他们仍然一年一度，携大包小包赶回各自的故乡。

为什么?皆因故乡，故乡的那一片“地方”，才是他们其正的根基。

蔡测海故乡在湘西龙山，一个叫做火岩的山村里。他回家，就叫回故乡。我哪怕关山万里归去来兮，也只能叫回家。

这也许便是城乡的差別，亦即回家与回故乡的最大差别吧。蔡测海有故乡可归，有地方可去，所以才能写出如此丰饶且深厚的《地方》出来。这种特殊的情感，当然不是单纯的、浅薄的爱，而是揉杂了几乎人间全部的七情六欲、苦辣酸甜。

蔡测海好几部小说，都是写一个叫三川半的地方。写三川半前世今生的各色人等，写各种风物掌故、草木山川。似乎没有一个完美的好人，亦无一个彻底的坏人。且有真事，有假事，亦有半真半假，令你似信非信之事。这样一来，读着读着，味道便慢慢出来了。性不得急。

说实话，写这篇小文，我并未看完小说的全部，何况《芙蓉》杂志本来便是节选。读了几章后，有了些感触，便动笔了，怕后来忘记。再者，此部小说本来便可单独成篇去读，所谓散点透视，加之人物及故事大多穿插进行，并无贯穿始终的情节，可以比较散漫的读，不会读了后头又要去翻前头。

我喜欢蔡测海的小说，首先是喜欢他的文字。我总觉得，好小说必定要有好文字。类如中国画，画得像不像不要紧，笔墨功夫好不好才要紧。他的文字，如同经过山间泉水的浸润，没有杂质。干净而洗炼，却富有诗意，有不动声色的幽默。这样去写短篇，能写者倒找得几个，这样去写长篇，可就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了。

蔡测海从来不是一个纯粹写实主义的作家。他的小说固然写实，却常常有梦境一般的意象纠缠，且那种意象如诗画一般美丽。若你读到这类地方，你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但也不会相信这是假的。

且引一段：

村长的女人叫雨。她离开村长和女儿露的时候说，等三川半的日子好一些的时候，她会回来。雨把洗脸帕埋在菜园子里。雨对村长说，清明节的时候，你去看看，洗脸帕没有烂，我就还活着，我还会回来。村长在清明节的时候，去看洗脸帕，它还好好的，还有女人的香味，脂粉的味道。以后的清明节，埋在菜园子里的洗脸帕还是那样，女人味越来越香。村长菜园子里的萝卜花、白菜花，全是脂粉味，连胡萝卜，也是脂粉味。露在吃菜的时候对村长说，爹，你做的菜太香了，以后做菜的时候少放一点香。村长说，露儿，那些香是你娘在菜园子里放好的。在我们睡着的时候，看不见她的时候，她就把香和在月光里，洒满菜园子里。

我讲不出蔡测海的这部小说里含有什么高屋建瓴的微言大义，我只有些许感受却讲不出多少道理。但自会有专门家说出子丑寅卯来，我当洗耳恭听。

没问过蔡测海，三川半是否是个真地方，也不必问。即便地名是假的，但地方是真的。这就够了。

湘西是个有巫风、有蛮气的地方。听人说过，湘西人惹不得。弄不好一个老婆婆都可以跟你下个蛊，小命就没了。但蔡测海惹得，他可能是湘西的另类。蔡测海脑壳极聪明，但是心地极宽厚。如此两样俱全的人，现今罕见。

(长篇小说《地方》，蔡测海著，即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图片来自《晨报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