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再次回到那座生养自己的北方村庄，老五将会想起曾经随处可见的毛白杨。这些最普通的白杨在最漫长的时间里给老五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当年轻的老五坐上大巴背井离乡讨生活时，车窗外一棵棵后退的白杨幻化出一幅幅画面，勾起了一滴滴回忆。
时间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村子春夏之时有着令人心醉的静谧如花，秋冬却没有如今这么的萧瑟肃杀。当离途中的老五看见光秃秃的白杨时，他首先想起的是漫天飞舞的白花杨毛。在那个家里还未达到小康的年月，杨毛也成了玩具。老五最喜欢和小伙伴们在废弃的墙根点燃一堆杨毛，一飞冲天却又转瞬即逝的火光总能带给他们无限的消遣。现在，老五仍然有打火机，只是不再有人跟他点火。
杨毛只存在很短的时间就会消失，而彼时，孩子最不缺的就是大量的空闲和旺盛的精力。老五不爱午睡，老爹躺在他身边给他讲睡前故事，当老五不听话时还会吓唬他。将近二十年了，老五仍然记得那些故事，什么公冶长啦，聊斋啦，战国七雄啦等等。也许老五对历史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车上的老五感到一丝睡意，他想，要是换老妈讲，肯定不会说这些。老妈是个基督徒，老五的大号便来自《圣经》。老妈把一片心意都寄托在这个名字上，却不知道日后的老五会因为它而费过多少口舌，闹过多少笑话。老五很早就跟着老妈做礼拜读《圣经》，看过讲述出埃及记的电影。老五并不是虔诚的信徒，他对宗教充满好奇，但从不信仰。
他信仰的，是世间一切美好，是让人人都能有心欣赏鸟语花香。老五合上眼皮，任凭思绪飘飞，追忆过往。雨水惊蛰之间，气温逐渐回升，村民开始管理庄稼。老五也常被爹娘拉到地里干一些简单的活计。麻雀喜鹊燕子活力十足，行动迅捷。斑鸠拉起长腔从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门口的海棠花开了。路边柳枝抽出新芽，院中的歪脖枣树开出一朵朵小黄花，黑色的古槐也点缀着点点嫩绿。不过老五无心欣赏这些，他忙着跟姐姐学打羽毛球。那时候的色彩如此丰富，连时间也染上了清香。只是孩子从未在意，等一切都回不去的时候只有兀自叹息。
春天可以饱眼福，夏天还能饱口福。满园满园的桑葚熟了，变成了熊孩子的乐园。老五跟同学最喜欢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头扎进园子里，边捉迷藏边吃桑葚。进去时干干净净，出来满嘴满手都是甘甜的紫色。小时候，老五很怕孤独。夏天农忙时爹娘常常中午便下地干活而把他丢在家里。有时候午睡醒了家里空无一人，他只有顶着混沌的大脑写写作业，有时候便会掉下眼泪。这时他会怨恨自己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活，他会怨恨那些支撑家庭运转的金黄的小麦。那时候夏天时常停电，蒲扇便成了救星，爹娘摇出来的风如此温凉，以至于老五浑不在意爹娘流了多少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比较喜欢夏天的。因为每到天气比较热时，老娘就会给老五一毛两毛钱让他买冰棍，有时候也给五毛。在那炎热而又遥远的仲夏，再没有什么能比一支冰棍更能带给一个孩子快乐了。
老屋里有座体积巨大的老火炉，可坐两三人取暖。冬天，老五的姐姐喜欢用火炉自带的温缸里的热水洗头，然后坐在炉上烤干头发。老五则最喜欢和老爹到邻居爷爷的大棚里闲坐。那里有各种各样老五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和小鸟。老娘总是把被窝收拾的那么厚实柔软，躺下去满满都是温暖的安全感。那时候的雪很多，多到记忆里的前十年，冬天只有白色和红色。白色是瑞雪，红色是春节。
长途汽车走走停停，一路向南，城镇更加古老，透出一丝暮气。建筑上满是裂纹的白色长条瓷砖昭示出城镇的历史，蓝色玻璃更像是穿越时空的存在。昏昏欲睡的老五眼见这番景象还以为又看到了从前的本县，睁大了眼努力辨认。他终于明白，那座长满了毛白杨的村落和那个曾经破败的北方小城，都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也许多年以后，他会像现在自己怀恋往昔一样回忆现在。
那个点燃白杨毛的孩子长大了，那座静谧的村子回不去了。只留下漂泊在外的浪子，永远存留着那份回不去的时光，在心里，安放北方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