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因文章；败，因文章，可能这就是李雯的宿命。
李雯，明崇祯十五年举人，与陈子龙、宋征舆合称“云间三子”。清军入关的时候，李雯就在北京，因为才华过人，他被推荐给清朝做中书舍人。当时，史可法坚守江南，清朝亲王多尔衮给了一封劝降信《致史阁部》。多尔衮汉文不佳，这封信却措辞高妙，为世人传诵，据说是出自李雯之手。
清朝入关，意味着大汉民族被来自蛮荒之地的满族打败，明朝遗民反抗情绪尤为激烈。在清朝当官、还为敌国写劝降书的李雯，背负着卖国求荣的罪名，成了舆论攻击的中心。顺治三年，李雯回到江南老家，得知他的好朋友陈子龙参加抗清战斗而亡，曾为他编辑诗集的才子夏完淳因为拒不投降被杀，年仅十六岁。李雯更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写下了许多沉郁的诗词，《浪淘沙·杨花》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一篇。
浪淘沙·杨花
清 · 李雯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阑？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一春幽梦绿萍间。暗处消魂罗袖薄，与泪轻弹。
这首词中，李雯借杨花（柳絮）写自己的命运和遭遇。“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杨花的“残”打破了“金缕”、“晓风”构成的美丽春景，“翻”字写出了杨花飘落的无奈，还有看花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正是“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更愁人”。
“为谁飞上玉雕阑？”杨花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被风吹到白玉栏杆上的杨花是多么幸运啊！想当年，我和陈子龙、宋征舆创办了云间诗派、云间词派，结交才子佳人，相互唱和，名满天下，意气风发，那一段时光多么美好。
“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清人入关，国破家亡，我竟“踏入沙间”。李雯为什么不用“落”，而用“踏”字呢？“踏”发音更重，突出了命运之足的沉重和无情，还有词人面对噩运的无力。命运难测，如果他当时没在北京，也许会和陈子龙并肩作战，成为英雄。偏偏他身在北京，又为盛名所累，除了投降或死亡，他别无选择，一时的软弱，他向清王朝屈服了，一步错，步步错。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一春幽梦绿萍间”。命运让我沾染了耻辱和污秽，我深陷泥淖，被践踏，被侮辱，就算是青鸟来衔，也是枉然。昔日的梦想和抱负，曾经的美好时光如同一场梦，随着岁月的流水消逝无影。
“暗处消魂罗袖薄，与泪轻弹”。杨花“踏入沙间”，空留“一春幽梦”，怎能不让人悲悯销魂？陈子龙、夏完淳这些英雄，他们可以纵情为国家哀悼，为自己的命运悲叹，但是独独我不可以，因为我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做了敌国的官。词中，李雯写“暗处销魂”，只能暗暗悲伤。
我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在舆论的风雨中，在这个人世间，我没有一丝保护，没有一点依靠，“风入罗衣贴体寒”。词人伫立风中，黯然神伤的行状跃然纸上。
杨花和眼泪有什么关系？苏轼《水龙吟》中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那漫天飞舞是杨花，也是词人的眼泪。“与泪轻弹”，也作“与泪偷弹”。在人前落泪，可能会被嘲笑为伪君子的惺惺作态。我只能借着杨花的掩饰偷偷落泪，将衣袖上沾染的杨花和眼泪，轻轻地弹掉。我没有脸面对世人，连眼泪也是见不得人的，只能独自一个人咀嚼悲伤和悔恨，李雯心中羞耻和忏悔之深重，可想而知。顺治四年，李雯郁郁而终。
李雯，名因文章著，也因文章毁。不知道他是否曾恨过“文章”，但是，通过这首词，我们才能看见他的内心，更了解他，怜惜他。我想，他也应该感谢“文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