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产子本就是个不吉利的事情,当时有人劝言老爷把孩子淹死。但言老爷年近不惑,膝下就剩下这一个女儿了,自然是舍不得。
无奈周围人都说不吉利,更兼怕招灾惹祸连累了邻里街坊,言老爷只好将这孩子送到附近的尼姑庵代养。
言三娘长到四岁时,忽有一日不见了踪影。尼姑庵里的尼姑疯了一样四处寻都没个结果,言老爷为这事急得差点一命呜呼。
九日之后,有个俊俏的书生把她送回了言宅。
书生临走前留下话,“这姑娘来阳世,是为祖上还债的。”
别人不晓得,可言老爷明白。
言家自言将军起就知道,言家欠千百万冤魂一个交代,也欠着地府一个交代。
自此,言三娘常说梦里有一位书生教她本事,渐渐地开始表现出跟寻常姑娘不一样的地方。能舞刀弄剑还在其次,主要是常和她爹爹私底下说谁家将有丧事,而且一说一个准。
言老爷吃惊之余,也只能嘱咐她千万不要外传,莫要给当成什么灾星抓了去烧死。
直到言三娘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对言老爷道:“爹爹,您别怕,我已经向判官问过了,他不会为难您。”
言老爷听这话奇怪,但言三娘一直都神神叨叨,嘴里都是些有的没的,是以听听也就过去了。
哪知道当天晚上就觉得胸口不舒服,上床时还没怎么样,睡梦中就咽气归天了。
恰巧当天说话的时候,有个仆人听见了,言家出事之后跟人私底下说言三娘堪称通神。一传十,十传百,言三娘能断人生死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2
言三娘放下茶碗,看着躺在地上的宋成青。
二十上下年纪,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此时有进的气没出的气,眼看着是要不行了。
宋老爷见着言三娘,立刻就给她跪下了,还没开口说话就老泪纵横。
言三娘从小就住在凛城西郊,至今二十年,城里城外的人多少都认识些,却看着这位宋老爷面生,想是因为战乱又起,所以搬来这偏远的地方避祸的。
“求言姑娘救救小儿啊。”宋老爷哭着给言三娘磕头。
言三娘连忙站起来,扶起宋老爷道:“我只能说,尽力。”
生死有命,都在崔判官的账簿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的,她言三娘就是再厉害,也改不动这判官亲笔,天定的运数。
“言姑娘,老夫年近半百,只此一子,眼看着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是小儿活不成,那老夫也不想活了。”宋老爷掩面大哭,又要给言三娘跪下。
言三娘赶紧搭着宋老爷手臂搀起来,安顿在一旁的椅子上。
“宋老爷,我不是神仙,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只能尽力一试。若是令郎因此回天,那是令郎命不该绝。可若是……我也没有办法。您可明白吗?”
宋老爷止住了哭,连连点头,“言姑娘,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听天由命吧。”
“好。”言三娘抬手招呼门外候着的家丁,“把人抬下去。”
外面进来两个长相凶狠的壮汉,抬起宋成青就走。
言三娘又对旁边站着的侍女道:“曼儿,你去准备。”
“是,姑娘。”曼儿应了一声,跟着那两个壮汉一起转入内院。
“宋老爷,请您在此稍后。令郎的命到底如何,一会儿就知道了。”
“好好好,那就有劳言姑娘了。”
言三娘吩咐了管家替她待客,之后转身去了内院。
3
言宅内院有一处坐南朝北的屋子,平时周围用五色的布幔遮挡,不容别人靠近。
这屋子单独建在西北角,地基极深,半个屋子都埋在地下。屋子以槐树为梁柱,白石为墙壁,青瓦覆顶,有门无窗。
屋中只在正北方向点着一盏长明灯,再没有其他东西。
言三娘让人将宋成青脚朝着长明灯放下,之后所有人都退出去将门关好。她盘膝坐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摊在地上,里面有两片柳叶,和一块黑泥。
言三娘分别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柳叶,往眼睛上抹了三下,然后以柳叶包住黑泥,放入口中咀嚼。
片刻之后,言三娘站起身,对着黑暗中道:“长夜未尽,阴气升腾,棺中鬼卿,上启尊听。两位鬼使,请现身。”
她话音才落,只见长明灯的灯芯晃了一晃,灯下出现两个人影。
一个穿白袍外面罩着黑色长衫,一个穿黑袍外面罩着白色长衫。腰间都系着宝蓝色的腰带,腰带上都挂着金色的绳索。
“三娘。”两个人上前拱手跟言三娘打招呼。
言三娘拱手回礼,“两位哥哥,别来无恙。”
“当然别来无恙,我们俩都在土里埋了那么多年了,能有什么变化?倒是你,越长越好看了啊。”长得略年轻的那个人冲着言三娘笑道,“大哥,你说是不是?”
“嗯,是比前两年看着更好看了。”被叫作大哥的人跟着点头。
“你们俩的嘴真是越来越甜了。尤其是二哥,你在地府里没少撩拨别家女鬼吧?”
“喂,说好了要叫小哥哥,二哥听起来太老气横秋。”年轻的那一个满脸嫌弃,“地府里那群人的长相,唉,一言难尽,等哪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怎么说话呢?”年长的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年轻的自知失言,冲着言三娘伸了一下舌头,笑道:“我瞎说的,你别当真。”
言三娘一笑而已,把话题扯到正经事上,指着地上躺着的宋成青问道:“我方才在他身边没看到鬼气,怕是你们今天忙,还没勾到他。”
“等我看看。”年轻的那个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册子,从头到尾,一页一页都翻了一遍,摇头道,“名单里没这个人。”
“这人是外乡的,会不会地府那边派了管其他地域的鬼使来?”
“不会,要是来了,我们一定会知道。”年长的人回答,“我看,这件事恐怕要惊动崔珏崔判官了。”
言三娘闻言,叹了口气道:“果然躲不过。”
年长的那个会意,十分同情地看着言三娘,“言家的债都落在你身上,难为你了。”
“也是因祸得福。若不是因为言家的债,只怕我尚未出生就死了。”言三娘打起精神笑道,“就劳烦两位哥哥回去告诉那个面瘫,我子时初刻在院子里等他。麻烦他这回不要迟到,免得耽误我睡觉。”
“好,我俩酌情转达。”年轻的那个笑着对言三娘做了一个拍肩膀的动作。
言三娘知道他是不敢得罪崔判官,冲他皱了皱鼻子。
“你多保重,我们走了。”
“大哥,小哥哥,你们也多保重。”
言三娘微笑着看这两人隐入灯影里,然后吐出嘴里的黑泥放在掌心里,反手在长明灯的火焰上过了一下,掌心中的黑泥瞬间化为灰烬,窸窸窣窣落在灯芯上不见了。
做完这些,言三娘开门出来,吩咐外面等着的家丁进去把宋成青抬出来,跟着她一起回到前堂。
“言姑娘,怎么样?”宋老爷见言三娘出来,一下子冲过来。
“令郎命里还有些年头。”
“那我儿他现在……”宋老爷看了一眼自己仍然在弥留之际的儿子,欲言又止。
“您先带着令郎回去吧,我让人配好药之后给您送去,吃几天就没事了。”
“当真?”宋老爷将信将疑地看着言三娘。
言三娘颔首一笑,一抬手对着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宋老爷没办法,只好原样抬着儿子走出言宅,打道回府。
曼儿走到言三娘身后,问道:“姑娘,你是不是又要出门了?”
“嗯,是啊,又要出门了。”
4
子时初刻,言三娘站在后院桑树旁的井口边等着,从子时初刻一直等到丑时二刻,崔珏才从井口浮上来。
言三娘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自四岁那年认识他到现在,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这么多年过去他就半点都没长进。
面瘫脸,不解风情。
“算我对牛弹琴。既然你来这里,这次宋成青莫名染病,想必是与生死簿别册有关系咯?”
“对。”崔珏放开左手,生死簿飘浮在他面前,从最后一页开始往前飞快翻页。
“这一趟不用出远门,人就在凛城。”崔珏用笔在生死簿别册上勾画了几下,对言三娘道,“明日亥时一刻死,享寿数十八。”
“是什么人?”
“城东陈府的二姑娘陈盈。”
“这个年纪,还只是个妙龄少女。正当好年华,对今后的日子有无限的憧憬。可惜,都要在我手上断送了。”言三娘叹气,语调里是说不出的清冷。
“生死有命,你不过是照章办事,依生死簿杀人。”崔珏收起生死簿看着言三娘,“已经五年了,你该习惯这些。”
“习惯了这个,也就不再是人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鬼卿,情愿自我了断,去地府做鬼?”
说着话,转念一想,自己大概也会落得如此结局,言三娘忽然笑了一声,垂头低语,“也好。”
在阳世里,每一次见他都注定会有人因此丧命,所以她既想见他,又害怕见他。如果在地府里,就不会这样矛盾了。
既然公事已经说完,那么闲话两句应该也无妨。毕竟自从他不必再梦里教自己东西了之后,就难得见他一面。
“崔珏。”言三娘抬头看他。
“明日亥时一刻,会有鬼使在陈府里等你。切记,不可提前,也不可延后。”崔珏说完就消失在井口。
言三娘张着嘴,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再出不来只言片语。
桑间月下本是个柔情脉脉的时间,可他来的时候已不见月光,来了之后又只是远远站在树影里,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算了,还是回屋去对着他的画像念叨几句吧。
5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言三娘坐在院子里发愁。
凛城的陈家是高门大户,府里的一众人,出门有家丁随侍,在家有护院守卫。这种人家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年就在深闺里,守着那女儿家的规矩。
所以,陌生的人别说是近身,就是想求见他们家二姑娘,只怕也不能。
正愁着,曼儿从外面一溜小跑地进来。
“怎么样?”言三娘立刻迎上去问。
曼儿上气不接下气地摆手道:“不成不成,二姑娘近日既不出门拜佛,也不烧香还愿,我看姑娘想要见到她,只能去陈府了。”
“除了夜里偷偷摸进去,可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没有,连偷偷摸进去我看也是不能的。”曼儿抓过桌子上的茶盏,咕嘟咕嘟把水喝了个干净。
“我好好的一盏茶,你这么牛饮可真是糟蹋了。”言三娘故作嫌弃地道,“怎么跑得这么着急,也没喝口水缓缓?”
“喝这么点茶你就心疼?还不是怕耽误了姑娘你的事儿,我才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曼儿气得跺脚,“没良心,看我下次可还帮你不帮?”
“好好好,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回头给你烧一条最肥的鱼,作为回礼。”言三娘哄着她坐下,“快说说吧,怎么回事?”
“陈家新近请了一个护院,顶厉害的一个高手,别说是个人,就是只猫从房顶上过,他都能察觉。”
言三娘掩口一笑,“看样子,你是被他发现了?”
“可不?要不是我跑得快,现在大概就被煮成一锅猫汤了。”曼儿说着,拉过言三娘的手摸着自己的头顶,万分委屈地道,“你看看,头上都被他用石子砸出包了。”
言三娘分开她头发细细一看,果然有一块鼓了起来。她咬着牙道:“这下手也太狠,一只猫儿路过而已,跟他有什么仇怨?等我晚上去陈府时,一定顺便给他好看。”
两个人正说着,外面的人拿着拜贴进来递给言三娘。
言三娘展开拜贴一看,竟是陈家的人来拜访。
陈陆起身道:“我家老爷想请言姑娘过府一趟。”
言三娘心下吃惊,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所为何事?”
“言姑娘能断人生死,治疑难杂症,在咱们凛城那是出了名的,我家老爷想请言姑娘给我家二姑娘看看。”
这话正中了言三娘的下怀,只是如此顺遂又让言三娘心中起疑。着人延请,暗中下套的事情她又不是没经历过。
“我并非是大夫,只是家传几服偏方而已,不敢耽误贵府姑娘的病情,怕是要让你们老爷失望了。”
“宋家公子病得那么重姑娘都有法子,我们家姑娘的病对姑娘而言,那绝对是药到病除。”
“宋家公子?宋成青?”
“正是,宋家老爷与我们家老爷是世交,昨日探病时说起姑娘医术高超,所以我们老爷才派小的来请您过府。”
想不到还有这层机缘,如此一来倒也省事不少。
6
陈府二姑娘的闺房门甫一打开,扑面一股冲鼻的药味儿,熏得言三娘不由倒退了两步。
窗户用厚重的帘子遮挡,屋子里十分昏暗。屋子中央吊着药罐子,有个丫头在一旁正在用扇子扇火。
陈盈躺在里间,裹着厚厚的棉被,用手帕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这副样子,实在不像是个抢了别人寿数的人。
言三娘站在门口皱着鼻子好半天,忍不住对身旁的陈老爷道:“别的大夫怎么说的?让你熏死你家女儿不成?”
陈老爷叹气,“不瞒姑娘,老夫先后请了五六个大夫来看,没一个说得准这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都只说让老夫每日里给她用补药吊气,留神别被风吹了染上其他病症。”
瞧不出的病症?这听着倒像是鬼气缠身,耗尽了阳气。可是,这陈二姑娘不是蒙了神仙赐福,邪祟不得近身吗?
言三娘进了屋子,走到陈盈的床前。早有旁边的人将床帘勾在金钩上,搬了凳子让言三娘坐下。
陈盈靠在枕头上,一张脸瘦得已经脱了形。陈老爷一见自己女儿这样,忍不住垂泪。
“陈老爷,请你带着这些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吧,我也好给二姑娘看病。”
陈老爷连忙答应,带着一众侍候的婆子丫头出去,回手把门给关上。屋中药气更浓,光线更暗。
言三娘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块青玉佩握在掌心,右手去握陈盈的手腕。手才碰到陈盈的皮肤,陈盈像是被烫着了一样,一下子收回手。
言三娘笑了一下,收回手道:“是你自己现原形,还是我帮你?”
陈盈听闻此话,停了咳嗽声。
她放下掩着嘴的手,坐直了身体看着言三娘,唇齿不动却能说话,“原来是崔大人手下的鬼卿,难怪看得出端倪。”
“真正的陈盈呢?”
“不是在这里?”陈盈张开双臂,看着言三娘娇憨一笑。
言三娘不想同她多费口舌,起身就要走。这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面对眼前这东西,她最多只能自保。
“言姑娘,崔判官是不是已经划了生死簿,要你取陈盈的性命?”
言三娘站住脚,转身看着她道:“说起这个,我倒是很好奇,陈盈明明是被庇护的人,为何会被你给占了躯壳?”
“哎哟,言姑娘,亏得你还是崔大人的高徒呢,怎么连一物降一物的道理都不知道呢?”陈盈掀开厚棉被,飘浮在半空里。她的双腿如同被抽去了骨骼一样,软塌塌地垂着。
这是与魅做交易的代价,很快陈盈整个身体的骨骼都会被魅抽走,最后只剩下一摊皮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魅是死者执念,生者心结。只要她愿意跟我交换,我当然可以占着她的皮囊。”陈盈飘到言三娘的面前,“我还以为能在她的身体里养个几十年,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被崔判官给查出来了。看来,我得再寻个住处了。”
“容你住到亥时一刻。”言三娘只做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紧握了手中的青玉佩转身就要走。
陈盈迅速飘过来,拦在言三娘面前。
“何必等到亥时一刻呢?我看你就不错啊。既然能被选为鬼卿,一定是有特殊的本事。在你身体里养着,可比在普通活人那儿更滋润。”
陈盈往前飘一步,言三娘就往后退一步,一直被逼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言三娘脊背发凉,冷汗涔涔,但面上仍强撑着不肯露怯。
“我可是崔大人手下的鬼卿,你要想清楚,崔珏可不好惹。”
“这个我知道。”陈盈掩口轻笑,“不过,魅与阳世的人各取所需,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就算他是阎王殿的判官,也不能不承认。”
“既然是各取所需,那我劝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实在想不出来,我能从你这儿得到什么。”言三娘一面说着,一面留神提防陈盈做手脚。
陈盈闻言,笑嘻嘻地道:“只要你有心心念念的事儿,就能从我这里得到。不妨想想看?”
言三娘稍有茫然,而后红了脸问:“你知道?”
“魅是执念与心结所化,能知道不奇怪。”陈盈恢复了笑盈盈的表情,“用你的身体与我做个交换,我可以让你与崔珏长相厮守。”
“是让我做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吧?”
“有什么不好呢?总归你是圆了自己的心愿,跟他在一起了啊。”
言三娘的脸更红,低了头不说话,正在仔细地考虑。
“小姑娘,人生苦短啊。况且崔珏那性子,你就是守着他千八百年,他也不会动心。倒不如做一场美梦,满足自己。”
陈盈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化为一缕青烟萦绕在言三娘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言三娘渐渐觉得眼皮有些沉,握着青玉佩的手也慢慢放松。
陈盈露出一丝得意笑容,飘到床上躺下,看着言三娘的目光中带着按捺不住的贪婪。
7
“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
听见崔珏的声音,言三娘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是置身于一处宅院之中。周围是深蓝色的天,院子四角种着槐树。她坐在亭子栏杆上,面前一池莲花,发着淡淡的蓝色光。
“还是不能习惯地府的生活吗?”崔珏走到她眼前,也和她一起坐在栏杆旁。
眼前的崔珏应该是才从阎罗殿回来,穿着黑红的官服,更衬得他面如玉琢,那双漆黑的眼睛此时正含着笑意地看着自己。
言三娘惊讶地咽了口水,问道:“这儿是你家?”
“当然,你这是怎么了?”崔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怎么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自己家?我家?”
“对啊,你家。”崔珏屈起手指,在言三娘的眉心上点了一下,“你嫁我为妻,这里当然就是你家。怎么,想赖掉婚约逃回阳世里去?”
言三娘呆呆地伸手摸着自己的眉心,另一只手悄悄朝着自己的腿上猛掐了一把。
“哎哟。”言三娘疼得泪眼汪汪,再看周围,所有的景物都没有变化,身边的崔珏满是宠溺地看着她笑。
言三娘的脸一红,连忙转开目光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崔珏轻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笑道:“都已经为人妻了,还是这样糊里糊涂,将来为人母时该如何是好?”
言三娘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而后用手环住崔珏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
她母亲因难产而亡,所以即使是崔珏,在她面前也从来绝口不提“娘亲”和“母亲”的字眼。
言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要是真的该多好,可惜不是。”说完,她咬破自己舌尖,一口血喷在自己左手掌心上。
周围的景物眨眼间灰飞烟灭,她仍旧坐在陈盈的闺房里,左手的青玉佩上凝着鲜红的血。
胜券在握的陈盈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同时言三娘起身冲到窗边,一把扯开窗户上厚重的帘子。
光从窗户上直射进来,落在陈盈的床上。
陈盈伸手要去抓金钩上的帘子,言三娘上前一步,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夹住青玉佩,朝着陈盈的眉心狠狠按了下去。
“啊!”烧焦的味道从青玉佩下传出,陈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之后,失去力气瘫倒在床上。
言三娘拿起玉佩,松了一口气。
可一口气还未吐完,就听见门被一脚踹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腰刀站在门口,隔着屏风问:“二姑娘,怎么了?”
糟了!
言三娘急忙回头,已经来不及。眼前一道血光从陈盈身体里窜出,越过屏风之后立刻不见了踪影。
就是想追,现在也来不及了。
“二姑娘?”门口的人不依不饶,又叫了一声。
言三娘连忙应声道:“你家二姑娘没事,只是做了噩梦惊着了。”
“咳咳。”床上的陈盈幽幽转醒,“成青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成青哥哥?言三娘眉峰一动,难道这就是陈盈心心念念的事?
她握住陈盈的手,轻声道:“姑娘别怕,梦已经醒了。”
8
眼看着时辰到了晚上,陈盈略微进了几口粥之后靠在枕头上不说话,神情很失落。
她仍旧虚弱,但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好一些。陈老爷眼见着女儿有救,拉着言三娘千恩万谢。
言三娘苦笑道:“陈老爷,您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千金命中该是寿数已尽,此时这样,乃是回光返照。”言三娘说得勉强,但还是据实以告,“你们父女有什么想说的,就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说吧。”
“不可能。”陈老爷“蹭”一下站起来,“言姑娘,你一定是看错了。”
言三娘也不愿同他多废话,起身道:“陈老爷,我已经尽力。但做人有始有终,我会在这儿守着二姑娘。今夜若熬得过去,日后二姑娘长命百岁,若熬不过去,就是命了。”
陈老爷悲痛难抑,进去跟女儿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就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言三娘与陈盈两个人。
言三娘坐在床边凳子上,一言不发地等着亥时一刻的梆子响。
陈盈低声咳了半晌,断断续续地对言三娘道:“姑娘,你不该救我。用这身体与魅作交换,本就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
“我听说你家与宋家是世交,你与宋成青果真情投意合,让他求了自己父亲来提亲也并不是难事。”
提起这话,陈盈垂泪道:“言姑娘,我爹爹已经向朝廷递了生辰帖子,只等着来年宫中选秀女的时候,送我上京。若没遇上成青哥哥,去也就去了,我这辈子命该如此,我认了。可既然遇上了,我……我心中不甘啊。”
陈盈一面哭一面咳,喘了好一会儿,接着道:“我这辈子与成青哥哥有缘无分,有这一场梦我也就知足了,再多就是奢求。我就是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言三娘点了点头,能沉浸在一场梦里也是福气,哪像自己,连个虚幻的回忆都没有得到。
“陈姑娘,夜深了,休息吧。”言三娘起身扶着陈盈躺下。
陈盈握住言三娘的手,问道:“姑娘真的如魅说的那样,是地府的鬼卿,崔判官的下属?”
“是。”
“那你说,如果我去求崔判官,请他让我来生能与成青哥哥再遇,他会不会答应?”陈盈急切地抓着言三娘,“我不求能与他有夫妻之缘,哪怕是堕入畜生道成了动物,只要能守着他就好。”
言三娘有些为难地看着陈盈,“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想你大概可以试试。不过也别期望太高,崔珏那个人……唉,你见到就知道了。”
陈盈点头,顺着言三娘的力躺在床上,缓缓地将眼睛闭上。
言三娘用手帕给她擦拭了脸上泪水,又细心地将她散落在面颊上的碎发拢好。
正好是亥时一刻,言三娘用右手食指轻轻压住陈盈的眉心,低声道了一句,“破。”
祥瑞顺着言三娘手指压着的地方裂开,化为碎片消散于无形。言三娘收回手,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然后倏然熄灭。
她从怀中取出两片柳叶在眼睛上抹了一下,看着屋中出现的两位鬼使,一边一个搀着陈盈的魂魄往门口走。
三个人走到门口时,同时回头朝着言三娘点头致意。言三娘颔首回礼,口中无黑土,自然说不得鬼话,只能冲着鬼使指了指陈盈,又抱拳作揖,意思是让他们多加关照。
两个鬼使点头答应,一行三人消失在夜色里。
9
陈家二姑娘缠绵病榻半年之久,如今没了也在意料之中。陈家一面着手料理后事,一面让人封了医资送到言宅。
言三娘招待陈陆在堂上喝茶,说话间提起给陈盈出殡。
“我们家姑娘生前最是善良,老爷怕她一个人在那边受人欺负,就想着给她找一门阴间的亲事,这样也好有人在那边照顾她。”陈陆说着就叹气,“可巧说这事儿的时候宋公子在,回家就抹了脖子。可惜了,那宋公子的病才好,竟就这么没了。”
“你说的宋公子,可是宋成青?”言三娘险些失手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
“正是他。姑娘才将他的病症治好,就这么想不开了。真是个痴情的种子啊。”
入夜之后,言三娘一个人站在院中,月光落在桑树上,隐约见到那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谁在哪儿?”言三娘吃了一惊。
见她看到了自己,那人从树影里走出来,负手站在言三娘对面。
“崔珏?你怎么来了?”
“陈盈已经跟我说过了。”
“你答应让他们来生能再遇了?”
“宋成青死得很赶巧,按照地府律法,可以。”
“那就好,他们俩也不容易。”
言三娘说着,忽然注意到崔珏今日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皂色长袍,双手空空,既没有生死簿也没有笔。
“你怎么什么都没拿?”
“陈盈还说了另外一件事。”崔珏面上仍旧淡淡的,说得很慢。
“什么事?”言三娘心里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你遇见了魅,险些被困在梦境里,很危险。”
这算是有负他素日里的教导,丢了他的脸?所以他才特地跑这一趟,想要申斥她一番?
言三娘垂头小声道:“丢了您老人家的脸,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人,她是魅,我就是再强,我也强不过她啊。”
“所以,我奏请了阎王,这段时间会在阳世里处理生死簿别册的事。”
“啊?”
“我会住在这儿。”
想了想,崔珏又走到言三娘面前,屈起手指在她眉心上戳了一下。
言三娘被他戳得头狠狠往后一栽,身体也不由跟着退了两步。
她捂着额头泪眼汪汪地瞪着崔珏,“你干吗啊?”
“陈盈说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