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建构了观众对《西游记》的想象。“譬如，我们的直观印象都和1986年版的《西游记》相关，想到孙悟空就想到六小龄童，想到‘俺老孙’。但原著中，每当与妖怪发生打斗时，他偶尔自称‘孙爷爷’，更多的时候喜欢说‘你孙外公’‘你外公’‘你老外公’。”张怡微举例，“又如电视剧中唐僧向女儿国国王告别时说的‘若有来生’，书中也是没有的。”
影视改编作品喜欢拿“情”说事，对唐僧和孙悟空的感情关系分外关注。“实际上，万历二十年的世德堂本中，唐僧和孙悟空都没有感情问题。确切地说，唐僧有面对感情问题的机会，但并没有对此延展讨论，只是作为一个心魔的检验。而孙悟空最大的感情问题在于师徒情的反复撕扯，包括他两次被唐僧赶回花果山，其对师傅的感情都表现得非常天真可爱。”张怡微说。
“取经路上，只要唐僧和八戒肚子一饿，停下脚步去化斋，就会引来妖怪。所谓‘食色性也’，孙悟空是不怎么容易饿的。”在《情关西游：从到》中，张怡微写道，在中国的猿猴故事源流里，猿猴的性欲很强，是具有好色特征的，但到了世德堂本的小说《西游记》，孙悟空就与“色”隔绝了，不仅如此，孙悟空也几乎不食人间烟火，只吃水果等物。
《西游记》中，三藏和八戒承担了主要的情欲检验，方式是情色意象不断向唐僧进袭，而八戒从未对此产生戒心。第七十二回，唐僧主动要求去化斋，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居然“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三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张怡微认为，唐僧看白骨精和蜘蛛精的眼睛是‘欲眼’，“他看白骨精，是看到她的骨头，看到她的酥胸。看女孩子怎么会看到骨头？肯定是透过衣服，这不是和尚应该做的事情。”等到被俘之后，悬梁高吊，唐僧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此为《西游记》中的“情关”。
“《西游补》中的小月王，就是‘情’的拆字。包括鲭鱼肚，也是与‘情’相关的试炼空间，来变异、替代所有跟情相关的意象。这个情是什么情？还真不一定是情欲，而是包括家国之情在内的复杂的‘情’。”张怡微说。
上海青年作家、台湾政治大学文学博士张怡微
上海影评协会会员骆滢
孙悟空的“成长故事”
“西游记中只有孙悟空有童年，其他人都只有来历。”常有人问《西游记》是不是“成长小说”，张怡微认为，若以孙悟空为中心来看，“可能是”；若以唐僧为中心看，“未必是”，因为“孙悟空有‘成人’之过程，但唐僧历经千难万险之后，既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
现场座位不够，不少忠实听众站着听完全场。
孙悟空在地府勾销了生死簿，由于下界人人都归阎王管，一旦生死簿除名，猴族就没人管了。怎么办，太白金星想了个办法，那就是招安。“有个细节，孙悟空是没有薪水的。在《西游记》里，孙悟空和唐僧都不在乎钱，但不代表钱没有意义。天庭的蟠桃大会，孙悟空这一‘无禄’人员不能参加，有没有薪水俸禄成为准入与否的规则。他生气了，才大闹天宫。”张怡微认为，“招安”明升暗罚，“弼马温”“齐天大圣”只是虚名，“不通人事”的孙悟空不明白，一旦纳入天界的管辖秩序，他所面临的就是其他监官随口告诉他的，做好了也不入流、做坏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处罚的处境。
骆滢提到了一个困扰不少读者的问题：为什么大闹天宫时期的孙悟空看似非常厉害，但取经途中却经常打不过其他妖怪？“因为孙悟空打天兵天将是‘真打’，但天兵天将不一定是‘真打’。”张怡微在《情关西游》中写道，面对不知来历的孙悟空，阎王和龙王都只是“捣糨糊”，所以他们做了同一件事，就是吃点小亏，稳住孙悟空，再找人商量，上奏禀报玉皇大帝，两个状子都写得很凄惨，一半是告状，一半是诉苦。天兵天将奉命“收降”孙悟空也是同样的道理，“实际上打到哪一步，是玉帝的意思。”
孙悟空自以为大而无敌，实际上是小人不知大人之学。一直到取经路上，孙悟空才渐成“大人”。“他知道不明来历的人不能乱打，也知道可以‘打不过’，需要搬救兵，写状子。”张怡微说。
张怡微为读者签名。
提问环节，《西游记》的影视改编成为读者热议的问题。在骆滢看来，各种各样的改编，归根结底应落到同一点上，“大家都是凡夫俗子，高僧大德也好、神仙鬼怪也好，真正打动我们的是人的感情、人的困惑、人的软弱。”张怡微说：“我不排斥影视改编，但为什么改来改去都是暴力变厉害了，故事本身的拓展却很少？”在她看来，《西游记》是一个累积型文本，从任何年龄段介入都可以发现不一样的东西，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尚有许多，如果仅仅是通过技术、特效使画面变得更具观赏性，那是很遗憾的。
题图说明：新年首场思南读书会，骆滢（左）与张怡微（右）对谈“西游故事”中的情生情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