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们这一船人还是很幸运的”，对晶报记者说出这句话时，距离张彬和5位家人从停靠蛇口邮轮母港的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下船，已经过去了3个月零1天。
1月26日，庚子年正月初二，正值中国新冠肺炎疫情阻击战最“吃劲”阶段。深圳风雨交加，为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的返航平添了一份紧张的气息。乘员达6222人，其中湖北籍414人。邮轮上有没有疫情发生？如果发生，如何处置？……深圳的疫情防控工作，骤然遭遇巨大的不确定因素。
在疫情面前，邮轮是脆弱的。后续的一系列事件证明了这一点：2月19日靠岸日本横滨的钻石公主号邮轮，712人确诊新冠肺炎；3月9日停靠美国奥克兰的至尊公主号邮轮，103人确诊新冠肺炎……
正如张彬所言，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的乘客是幸运的：全船6222名乘员，未发生一起感染病例。但是这种幸运绝非“撞大运”。从1月24日邮轮返深前40小时，紧急叫停行程，到1月26日深夜10点30分，全部乘客下船。这3天，是深圳市委市政府和旅游主管部门果断决策、紧急动员、严阵以待的3天，也是众多旅行社负责人、导游、游客终身难忘的3天。
▲返回蛇口邮轮母港的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
欢乐的旅程，骤然笼罩疫情阴影
时间：1月24日 距离邮轮返回深圳40+小时
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是1月21日下午4点从蛇口邮轮母港出发，开始深圳—越南下龙湾、岘港—深圳的6天5夜行程。这趟旅程涵盖了大年除夕和正月初一，邮轮上自然洋溢着一派过年的喜庆气氛。船上4973名游客来自全国多个省份。仅深圳市康辉国际旅行社就有10个团队登船。领队胡志耘带领的40人团队是其中之一。据胡志耘回忆，船上工作人员大多换上了红色的春节工作服，各种文艺节目此起彼落，热闹非凡。
但是，欢乐的旅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日趋严重的新冠肺炎疫情蒙上了阴影。“因为我春节期间是需要工作的，我购买了邮轮上的网络流量。”张彬说道。因此，从1月21日邮轮出发，他就实时关注着国内疫情的发展，心情也就随之沉重起来。
胡志耘团队里一位从北方来的男性游客，出发之后也对疫情忧心忡忡，不断向她询问邮轮有没有防疫工作预案。
到了24日，邮轮在越南靠岸，大多数没有购买船上流量的游客，手机终于收到了信号。武汉封城、全国各省市陆续启动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极具冲击力的新闻标题占领了几乎每个人的手机屏幕。邮轮上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起来。这天是农历大年三十，船上的娱乐节目照常上演，但是人山人海的欢乐场景却消失不见。包括张彬在内，不少旅客戴上了事先放在随身背包里的口罩。
就在疫情的阴影笼罩在游客们心头的时候，掉头返回深圳的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也引起了深圳市政府和旅游主管部门的高度关注。
一个旅游投诉电话，拉响邮轮防疫警报
时间：1月24日下午4点 距离邮轮返回深圳：40小时
1月24日，广东启动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的第二天。下午4点，深圳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以下简称市文体旅游局）接到有关部门转来的湖北籍游客曾某的投诉。投诉人称：“预定了1月26日从蛇口出发的6天5夜邮轮旅游项目，现因疫情想退团退费，但邮轮公司不允许，要求旅游管理部门协调解决。”
原来，按照既定航程，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1月26日到达深圳之后，紧接着还要执行深圳—日本冲绳—深圳的6天5夜航程。市文体旅游局立即了解到有关情况，将有5150名游客登船。“我们初步判断，只要有新冠病毒携带者登上邮轮，病毒将极易在邮轮上传播、扩散，后果不堪设想。”市文体旅游局旅游行业管理处负责人受访时说。
在当天下午举行的深圳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会议上，市文体旅游局局长张合运就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的情况作了汇报。市长陈如桂当即批示：“公共安全高于一切，该停就停，妥善处置”。
当晚8点30分，市文体旅游局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处置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问题。市文体旅游局旅游行业管理处负责人受访时表示，歌诗达属于国际邮轮，叫停航程涉及国际层面的法律问题，必须依法依规。
恰在当天，文化和旅游部办公厅发布了《暂停旅游企业经营活动的紧急通知》，要求当日起“全国旅行社及在线旅游企业暂停经营团队旅游及‘机票+酒店’旅游产品”。市文体旅游局在咨询法律专家意见之后，依据这一紧急通知的要求，叫停了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的下一班行程。
接下来就是对邮轮上的人员情况进行逐一排查。
接到市文体旅游局的通知之后，深圳招商蛇口国际邮轮母港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赵敬华立即联系组织旅客出境的旅行社，连夜排查邮轮4973名旅客信息，重点是湖北来深的旅客，以及有湖北旅行史的旅客。
繁重的工作，落在12家组团登上邮轮的旅行社身上。“这会是我最难忘的一个大年三十。”深圳市康辉国际旅行社副总经理罗海波受访时说。邮轮上，康辉组织的旅客就有700多人，而原定深圳出发的下一个航次还有800多人准备上船。怎样在最短时间摸清前者的情况，说服他们接受下船前的检疫安排，并劝导后者放弃行程？罗海波和同事一直开会到第二天凌晨2点。
邮轮上，紧张的空气也在蔓延。“我们队里有谁是湖北籍的吗？”胡志耘带领的团队中有游客不安地问。
“我们团里唯一湖北籍的人，就是我了。”胡志耘自我解嘲地说，随后又解释道，“可是我上个星期，上上个星期，上个月都在这艘船上。”
听了这话，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气氛就在笑声中变得轻松了许多。
事实上，胡志耘原籍就是湖北武汉，但是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武汉的疫情暴发后，她常常在微信的家人群里叮嘱武汉的家人注意自我防护，家人也会问她深圳的情况。于是，这次工作中，她就常常拍摄一些邮轮上、越南当地的短视频发到家庭群里。
深圳市海外国际旅行社也有100多名旅客在邮轮上。后方的工作人员则不断通过微信向领队发去官方渠道的正式消息，并为旅客解疑和核实他们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的疫情消息，减少旅客的恐慌。
这一个夜晚，12家组团社与邮轮上的领队实时热线联络，不眠不休。在前方后方一片紧张忙碌之中，庚子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了。
4973名乘客，有人发热。让不让下船？怎么下船？
时间：1月25日下午4时 距离邮轮返回深圳：16小时
1月25日，农历大年初一。此时，原定第二天登上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的5000多名游客的劝退工作，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上午10点，市文体旅游局局长张合运、副局长杨永群带队来到蛇口邮轮母港，现场研究取消邮轮出行的后续工作。“当时有的人对于疫情了解不足，有的人存在侥幸心理，有的人则是因为来自其他城市，早就到了深圳等着出发，这时候他们也不愿意白跑一趟。”罗海波回忆说。
当天，康辉全公司上下，从总经理到每个销售人员都迅速地行动起来，大家各司其职，有的销售人员最多要负责与几十名旅客沟通。“当时很多退改的政策都不完善，我们还是按照国家的政策指引，尽量保障大家的权益。”罗海波说。
“有不少旅客是主动来找公司退票的。”深圳海外国旅常务副总经理董晓辉说，经过沟通和宣导，大多数乘客都对取消航程表示理解。
等待上船的乘客劝返基本完成之后，如何处置第二天即将抵达的邮轮，以及邮轮上的乘员，成为一个更加艰巨的问题。
市文体旅游局旅游行业管理处负责人受访时表示，当时了解到邮轮上共有人员6222人（船上有游客4973名、船员1249名，其中湖北籍旅客414名，有武汉旅游史、居住史和接触史的人员为113人），邮轮上是否有人感染情况不明。经研判，市文体旅游局认为在未确认是否有人感染的情况下，游客自行下邮轮，存在巨大风险。
工作的重心，立即转移到处置返航邮轮上。一个由市文体旅游局主要负责人和南山区政府主要负责人为组长，蛇口邮轮母港、歌诗达邮轮公司主要负责人参与的应急处置工作领导小组立即成立。值班人员每小时与邮轮联系一次，实时掌握邮轮上人员的健康状况。
当天下午4点，邮轮上传回的一个消息引起了应急处置领导小组的不安：邮轮上有9名游客曾因发热到船上医务室就诊。
领导小组立即将这一情况书面向深圳市委、市政府值班室和市防控办报告。
广东省委书记李希高度重视，批示强调要有断然措施，确保不扩散不传播，妥善安排相关人员，确保绝对安全。深圳市委书记王伟中批示要求，统筹协调全力做实邮轮上所有入境人员的体温监测及符合隔离条件人员的工作。
当晚，副市长吴以环组织市公安局、市交通运输局、市卫生健康委、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深圳海关，以及南山区政府、蛇口港、歌诗达邮轮公司等单位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歌诗达威尼斯号抵达深圳的应急处置准备工作。
4973名乘客，有人发热，疫情不明，能不能放下船？下船，如有疫情，上哪里找那么多隔离房间？不下船，邮轮空间的密闭性以及内部循环的排风系统，一旦发生疫情很容易造成大面积交叉感染（钻石公主号和至尊公主号后来发生的疫情证明了这一点）。深圳市疾控中心应急办主任何建凡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根据前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草拟了10个方案。最终，会议制定了“检测正常”和“检测异常”两套处置方案。
如果9名发热旅客被确诊，立即将他们送到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隔离救治，并启动流行病学调查，摸清他们在船上的活动范围、有哪些密切接触者。与此同时，南山区提前将预定的隔离安置酒店清空，做好消杀……
深夜，市文体旅游局召集12家组团社负责人开会，收集整理游客信息。246名各旅行社计调人员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赶到蛇口邮轮母港，按照处置方案，分别负责各自旅行社在邮轮上的乘客的联络、安抚、引导工作。
当晚，蛇口邮轮母港做好旅客入境通道安排，区分发热旅客、湖北籍旅客与正常旅客，打开三条不交叉的查验通道，确保旅客不混流。
当晚，张彬和家人按照邮轮工作人员的要求，填写了入境人员健康申报卡。虽然有乘客发热的消息不胫而走，但邮轮上的氛围，大体上还是平静的。“老实说，我的心态一直都是很乐观的，因为我相信政府，相信公司。而且我们领队要乐观，游客们才会心平气和。”作为一名一个月要跑两到三趟邮轮行程的资深领队，胡志耘笑称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确保团员们的安全，并且及时安抚大家的情绪，疫情之下亦复如此。
午夜，海面上下起大雨。邮轮离深圳越来越近。
▲1月26日，在蛇口邮轮母港等候的救护车和大巴
核酸检测全部阴性！现场发出“申奥成功”般的欢呼声
时间：1月26日下午5时38分 邮轮返回深圳之后：近10小时
1月26日早上8点左右，张彬从睡梦中醒来。几乎与此同时，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停靠在蛇口邮轮母港。
张彬当时还不知道的是，清晨6时许，由深圳市疾控中心和深圳海关组成的突击队，已经登上邮轮，开始对船上4973名旅客和1249名船员测量体温，并逐一进行医学排查，重点筛查居住地是否为武汉、现病史、旅行史、个人暴露史、病例密切接触情况等资料。
邮轮靠岸后，12家深圳组团旅行社的游客，几乎同时收到了旅行社发来的短信：各位游客，你们好……因1月23日广东省已经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预案，检疫部门将会对所有人员进行卫生检疫，并进行资料登记……不排除检查时间会比较长，如果已经预定机票，高铁票，请提前做好预案，如需协助可及时联系我们……大家要听从并有义务配合船公司及边检、海关检检疫部门人员安排，耐心等待。
检查的时间确实比较长，长达5个多小时。原先9名申报发热的游客，此时体温都恢复了正常。但是工作人员又另外发现了4名发热游客，其中包括3名儿童。专业人员对4例发热病例和9例邮轮航行期间曾发热病例进行采样后，市卫生健康委立即组织将13份样本送至市疾控中心和南山区疾控中心平行检测。
上午11点左右，发热的4名旅客被送下船。深圳招商蛇口国际邮轮母港有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吕如福注意到，这4名穿着防护服的旅客，一下船就被救护车接走送往蛇口人民医院进行隔离观察。他们离开后，吕如福和同事立刻对通道、码头进行了消杀。
等待，耐心等待，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张彬一家和全船4000多名游客仍然没有等到下船的通知。
在246名旅行社工作人员与船上游客的沟通过程中，有游客反映邮轮上很多人没有口罩，在人群聚集情况下很担心交叉感染。应急处置领导小组立即协调6000只口罩，送到邮轮上，迅速发放到游客手中。
下午5点38分，最令人揪心的核酸检测结果终于尘埃落定：13位发热游客和曾发热游客的核酸检测全部呈阴性。
当负责现场指挥调度的副市长吴以环宣布这一消息时，在场的应急处置领导小组成员和工作人员顿时欢声雷动，有的人甚至“喜极而泣”。一位在场的工作人员事后回忆说，当时的场景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北京申奥成功”。
▲旅客排队下船
“两套预案，很幸运我们用的是最希望看到的那套”
时间：1月26日晚上10时30分 邮轮返回深圳之后14小时30分
“大约晚上8点左右，我们接到通知，可以下船了。”张彬回忆说。
事实上，当经过核酸检测和专家会诊，确定13名发热和曾经发热游客未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并上报省防控办同意后，应急处置领导小组依次组织148名有武汉旅游史、居住史和接触史的游客下船，安排专车接送到集中隔离点，其余游客按楼层顺序先后下邮轮。当晚10点30分，全部游客离开邮轮。
胡志耘的团员们没有集合，而是跟随指示分批下船。9点半，在微信群里知道自己团队最后一名旅客下船后，胡志耘只能用文字向大家道别：“这段记忆一定会成为大家旅途中一段非常有趣的回忆……”
“我们准备了两套预案，很幸运我们用的是最希望看到的那套。”吕如福不无感慨地说。
2月9日，被隔离的148名游客解除隔离，全船4973名乘客无一人感染新冠肺炎。至此，歌诗达威尼斯号邮轮按照确保“绝对安全、万无一失”的要求妥善处置完毕。
“疫情过去，我还会乘坐邮轮出游”
时间：4月27日 邮轮返回深圳之后：3个月零1天
1月26日晚上10点30分，全部游客离开邮轮的时候，一直守在现场的罗海波，心中迸发出“凯旋”的喜悦。
事实上，即便是游客全部下船之后，对游客的服务并没有结束。12个组团社的主要负责人以及246名旅行社员工对游客进行心理安抚，协助游客办理更改机票、车票、住宿等个人业务。
来自重庆的游客高阿姨老俩口，原本定于1月26日回到深圳后，乘坐当天下午飞机飞回重庆。疫情不仅打乱了原定的计划，而且由于高阿姨的女儿女婿都是医务工作者，当时已经参与到一线工作之中，老俩口不会改签机票，急得团团转，旅行社的工作人员小李知道后，一边通过短信安抚两位老人，一边报告公司，由公司垫付，帮老人家订了第二天飞回重庆的航班，并为老人家联系好了下船入住的酒店。
张彬一家6口下船之后，登上等候在码头的旅游巴士直接返回广州。午夜12点左右，他们一家回到广州家中，结束了这段短暂而漫长的旅行。
4月27日，张彬对晶报记者说，时隔3个多月，回想自己乘坐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的行程，要点赞深圳市政府和旅游主管部门的快速反应和有效应对。对比钻石公主号、至尊公主号邮轮发生的严重疫情，不得不说，歌诗达邮轮·威尼斯号上4973名乘客，是幸运的。
“疫情过去，我还会乘坐邮轮出游”，张彬如是说。
（张彬系化名）
来源｜晶报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