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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半在天上 他的一半在人间

时间:2019-01-05 19: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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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半在天上 他的一半在人间

十年里,个体命运跌宕错落。每个人都在奋力且本能地消化那场巨大地下能量爆发后带来的一切变化。日常生活带来绵长的抚慰,而时间竟也无能。

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唯以废墟之上的野草和青苔,「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文|安小庆

采访|安小庆 荆小雨 杨宙

李婷婷 殷若冰 史千蕙

编辑|赵涵漠

头图|尹夕远

1

「猪坚强」11岁了。

下午3点半,它的第三任饲养员龚国成弯腰把它从猪圈里赶出来。因为年长且肥胖,每天上下午,「猪坚强」需要各漫步一小时。作为十年前地震幸存者的它,是建川博物馆数十万件文物中唯一的活态文物。

临近地震周年,来参观的人从开馆到闭馆没有停过。在建川博物馆二十多个主题馆里,「猪坚强」的圈舍是游客必到的一个。人群总是会在这里发出分贝最响亮的声音。有老人手持DV在拍摄,也有老人忍不住走过去摸一把它的皮毛,据说摸的是「好运和长寿」。

离圈舍不到200米的一片枇杷林是它初夏的乐园。前一晚的夜雨打下许多成熟的枇杷。龚国成走出围观的人群,捡拾了一大捧过来喂它。

枇杷树下的草地早已经被猪坚强拱成泥地。为了它的食品安全,饲养员说这片草地和枇杷都不打药。等枇杷过季了,还有另一片树林的梨在等着它。

十年前,地震发生。这只由四川彭州龙门山镇团山村万兴明、刘大会老夫妇俩喂养的哺乳动物,靠雨水和木炭在地下空间生存了36天。

自被营救之后,这只生命力惊人的哺乳动物成为那场巨大灾难后一个意义含混且复杂的活体图腾。在之后的每一个节点,它都要被动地接受来自人类的阐释和检视。

猪坚强 图源网络

就在与它直线距离不超过200米的另外两座纪念馆里,一辆摩托车的前主人吴加芳、一张废墟中举着吊瓶输液的三位少年的照片以及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纪念馆的主人胡慧珊,都在意外到来之后的十年里,在现实或亲人的怀想中长出了跌宕错落的余生。

这是5月的四川,雨水丰沛,城春草木渐深。

被夜雨和风压倒的金黄麦穗和菜籽还来不及采收,吸饱了水的栀子和玉兰已经在庭院、公路、绿化带里盛开。四川人十分疼惜和爱怜只在5月才能见到的栀子和樱桃。他们用难得的叠词和儿化音,叫它枝枝花,叫它恩特儿。

5月,是最柔软的季节,也是最残忍的季节。博物馆的导览员们带着一拨又一拨的旅行团路过那辆摩托车、那张举吊瓶的照片、那个掩映在树林深处的小小纪念馆。

过去在被一遍遍提炼和重复讲述。然而解说词往往在这些故事刚展开时就停在了它的前半段。

2

5月12日,是所有地震故事前半段的开始。

那天下午,四川绵竹农民吴加芳的妻子石华琼去汉旺镇的手机营业厅充话费。在都江堰开美容店的刘莉正在给顾客洗脸。在他们更北边的绵阳北川中学,高一二班的学生郑海洋、廖波、李阳正在上下午第一节课。

14点28分,那个所有人记忆中的断裂时刻来了。北川中学高二五班的学生代国宏记得那是一节班主任彭建上的政治课。

突然间他感觉桌椅抖了几下,「眼看着老师脚下的地和墙同时裂开一米宽的沟,我迅速回头,发现四周的墙体全部以同样的方式裂了开来。脚下预制板也突然裂开,我的脚掉下去,掉在我后来截肢的这个位置,它又瞬间合拢,把我紧紧的卡在那里。」

同时被卡住在夹缝中的还有北川中学高一二班的同桌郑海洋和廖波。在地下坚持了二十几个小时,廖波和郑海洋先后获救,两个夹缝中的男孩被送往不同医院抢救,最终廖波截去了左腿,郑海洋双腿高位截肢。在等待救援中,帮更靠近地面的廖波掌着吊瓶的同班同学李阳被媒体称为「吊瓶男孩」。

「吊瓶男孩」李阳 图源网络

比廖波他们高一年级的代国宏则在废墟下被埋了50多个小时,最终被从大腿处截肢,在医院里住了近两年。

在离北川中学不到200公里的都江堰,母亲刘莉在地震刚发生时并没有意识到上初三的女儿胡慧珊会有事。

因为她看到都江堰造纸厂里的老学校都没有倒下,「心想聚源中学那么好,顶多就是摇几下。」晚上六点过,她从收音机听说聚源中学垮了,等她十点多赶到时,一切都晚了。

「我女儿是第一个被刨出来的,学校外面支起个小黑板,上面第一个遇难学生的名字写的就是她,我一看就晕过去了。我真的不相信她死了,只觉得她睡着了,她满脸是灰,全身冷冰冰的,我就把她抱起,抱得紧紧的,想把她捂热,热了就活过来了,突然她鼻血就流出来,我又哭了,老辈人说人死了,知道亲人来看会流鼻血,我想她真是死了,知道我来看她了。」

自那之后,每天下午两点多,刘莉夫妇就到学校的废墟给女儿胡慧珊烧纸钱。地上都是孩子们的东西,她不停翻,想找到一点跟女儿有关的东西。

胡慧珊全家福 图源网络

终于有一天,夫妻俩在废墟里翻出了女儿的书包,里面有作业本,本子里还记录了女儿生前申请的一个QQ号。

和刘莉一样在疯狂寻找亲人的还有吴加芳。他在汉旺镇一家茶楼的废墟里发现了妻子石华琼的遗体。直到3天后,救援人员才将遗体抬出废墟。

「她在废墟里埋了3天,又下了雨,我肯定要找两件衣服把她裹起来,而且她本来就喜欢打扮,所以我就从家里找了一身她平时最爱穿的干净衣服。」在接受《成都商报》采访时,吴加芳回忆。

给石华琼穿好衣服、系好头巾,吴加芳将她抱上摩托车后座,和自己捆绑在一起载回了家。

吴加芳把妻子石华琼绑在身后载回了家 图源网络

这一幕被一名外国记者拍下,那张照片的题目是《给妻子最后的尊严》,而吴加芳也因此成为大地震中令人记忆深刻的亲历者之一。人们同样简单粗暴地给了他一个标签,叫他「情义男」。

他曾说,「当时的行为再正常不过了:老婆死在外面,把她弄回来葬了。因为镇上离家那么远,也只有用摩托车才背得回来。」

和吴加芳一样有类似遭遇的还有汶川映秀镇的农民程祥林与妻子刘志珍。

地震后,夫妻二人步行50公里,前往镇中映秀的漩口中学寻找读高二的儿子程磊。从废墟中找到儿子的遗体后,程祥林与刘志珍冒着频集的余震,将儿子的遗体背回家,掩埋在自家屋后的山坡上。

半路上,时任《中国青年报》记者林天宏遇到了这对夫妇,以「回家」为题进行了报道,引起极大的社会关注。

3

那一年,发生在记者和幸存者之间的偶遇故事并不少。而通过电视画面给人留下印象的另一次偶遇发生在前央视主播、记者李小萌身上。

李小萌已经离开媒体行业数年。再向《人物》回想十年前的5月,她发现自己的记忆比料想中的要细致许多。

5月12日下午两点多,她正在北京世纪坛地下一个演播室录制日常的《新闻会客厅》。地下室没有震感,等录完节目看手机新闻推送才知道发生了大地震。

随后她接到了节目制片人电话,对方问,「小萌,你愿意去前方吗?我说哎呀,我就等着你给我来电话呢。」

她从家里选了一个颜色非常鲜亮的桔红色双肩背。当时想的桔红色像消防员户外救援服,比较醒目,万一在路上「被掩埋了,或者有什么风险的时候,这是比较容易被识别的色彩。」

5月13日,她和两位同事前往四川。在飞机上,他们还碰上了当时是凤凰卫视的特约主持人的曹景行。令李小萌印象最深的曹景行作为老新闻人的经验。在下飞机前,他跟空姐要了许多小面包,用1平方米大小的塑料袋装起来,还分了一些给李小萌。

听说北川灾情非常严重,且没有太多媒体进入,李小萌和同事用伸手搭车的方式先到了绵阳。也有领导建议她去汶川已经搭建好的演播室做灾情直播,但她坚持要去北川,「他们说没有播出条件你去了就等于白去啊,我说到了看看吧。」

大事件中媒体竞争激烈。在北川待了几天,又有北京同事建议她为了保证出镜率和工作量,「不如去对什么可乐少年,敬礼娃娃这些做一个追访或者回访。」

她理解同事的用心,但还是拒绝了。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去到现场了,我为什么不去做自己的一手,而去做别人的二手呢。我说你别管了,这件事情我自己有我的主张。」

朱大爷是地震发生7天后,和李小萌在北川县城的公路上遇到的。路遇时,他挑着两只油漆桶改装的担子从绵阳救助站出来,要步行回村里看自己的房子和庄稼。整条公路上,只有他的行进方向和其他行人相反。

「老乡,您这是去哪儿啊?您回家吗?」

「我啊,我要回家。」

「远吗?远不远?走的时间长不长?」

「没有多远。」

「不远啊,您回家干嘛呀?您家房子塌了没有?」

「房子?塌平了!」

「那您回去想找什么呢?」

「我回去看看一下……回去看一下,把麦子收了,菜籽拿了,我还要再回去绵阳。」

两人交谈时,有老人的乡邻经过,平淡地提及家里人遇难的事,似乎都麻木了。大爷纸箱里装的是从房子废墟里刨出来的腊肉和啤酒。老人还是要回去。挑起担子时,李小萌帮他扶了一把,他走出去十几米,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说道:「谢谢你们操心了啊。」

听完这句话,还在被摄像机拍摄中的李小萌忍不住用衣袖蒙住脸哭出声来。这一个极为日常化和具体的现场在央视新闻频道播出后,触动了许多人。

回忆十年前,李小萌说自己「完全没想到当那个朱大爷扭头跟我说,谢谢你啊,他明明是灾民,然后我们只是跟他聊了几句,问了些问题,他还会说谢谢你啊,让你们操心了……我人生中好像没有过这种体验,并不是说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不是,是就‘咣’一下胀满了眼睛。」

在那天之前,她和同事的心态就是希望每一天都可以带回现场报道,但同时也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流动。「就是不要让自己情感动起来,让它固化住,我觉得如果一旦溃堤了的话可能就会不好控制。后来到那个朱大爷的时候,我觉得确实是一个多天积累的一个结果吧。」

这个来自现场的片段播出后,反馈很强烈,也远远超出了李小萌自己的想象。

「我觉得我们只是记录,不干预这个现场、尽量质朴的记录。但是它有这么强大的感染力是我想象不到的。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从朱大爷当时的反应上找到自己精神的一个落点和解读。」

李小萌觉得「当时自己就是已经柔软到不行了,或者说那种伤痛的情绪积攒到那里」。

而这种「柔软」也令国家宣传机器在非常时期露出了一条并不常见的缝隙。

13:25

李小萌在北川公路上与老乡偶遇

4

在的那个5月,不仅庞大坚固的系统和机构露出人性中柔软和共情的一面,素来戒律严苛的寺院和僧人也在5月的生与死中践行着人间佛教的奥义。

这个电影剧本般的故事发生在四川什邡罗汉寺。地震发生时,与罗汉寺一街之隔的什邡妇幼保健院成了危房。医院滞留的近40名孕产妇和来自什邡附近受灾的孕产妇面临无处可临盆和接受治疗的处境。

妇幼保健院院长桂逢春硬着头皮找到罗汉寺的住持素全法师,提出想借寺院空地安置产妇。素全回忆自己有过犹豫,但看到人间地狱众生受苦,他告诉所有僧人必须无条件接受灾民,「出家人最大的忌讳是见死不救,其他的都不是忌讳。」

绵竹广济镇的张国凤在5月13日下午被家人送到了什邡妇幼保健院。当时她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左右。进去发现没人,经人一打听才知道,保健院成了危房,隔壁好心的罗汉寺师父素全方丈让保健院搬进了庙里。

「哎呀,我们当时真的觉得好好奇呀,真的是很好奇,就是怀着好奇的心,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庙里。」

但进去一看,她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失望的感觉,「非常简陋。一个帐篷,一张桌子,一块布,然后还有一个检查胎儿的仪器,就这么多。突然我真的觉得很担心很纠结。我要不要在这里生产?第一,这是庙子,怎么可以生孩子?第二,这么简陋,该不会我地震没有死,却死在这个简陋的手术台上?」

想到这些,她决定离开这里。

然而下午上厕所的时候,她的羊水破了。家人说赶紧去医院吧。「去哪里?怎么办?当时真的是迈开了那种沉重的步伐,就又走进了罗汉寺。」

「当时主要是想寺院对血光之类的是非常忌讳的,就更别说生孩子了,但又想,既然师父让保健院搬进庙子,肯定就会祈福、祈祷,让菩萨保佑,既然保健院敢搬进庙子,那我还是就敢去生。」

地震发生那一晚,狂风骤雨。罗汉寺的钟鼓楼和方丈院均被毁坏。《新京报》曾描述过当年的景象,僧人们就在寺内西侧空地上,用油布、竹竿、篷布加上旧门框、旧窗棂支起了一个个遮雨避风的帐篷。

孕产妇陆续住进来了,素全让僧人搬出僧床,供孕产妇们休息。据媒体报道,因没有地方住,素全从地震发生后一直到19日,都睡在寺院唯一的一辆QQ车里。

张国凤临产那天,保健院刚搬进罗汉寺两天。护士把她扶上产床,手术从6点开始,孩子7点半左右出生。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又加上没电,还打雷。头上就一张花胶布,风一吹,花胶布就扯断了,雨水就往我们身上浇。那个医生和护士们就一头拉着一个角站在雨里保护着我们。然后拿两根蜡烛,让我们能看见一点光明嘛,我妈妈就轻轻地用手挡着,不让风吹灭了那个火,然后姐姐和妹妹就在旁边扶着孩子,让孩子出来。」

随着孩子们的出生,家属们开始炖鸡煮鱼。在《新京报》的报道里,出家多年的僧人们开始呕吐。有人不满,找到素全,素全说,「知道产妇体虚,需要进补」。想了想,又写下几张布告:寺内只允许给孕妇和产妇炖鸡吃肉,一般灾民不得在寺内杀生、赌博和乱搭电线,一旦发现赶出寺庙。

在罗汉寺的日子,妈妈们闻得最多的就是香火和蜡烛的味道。听的最多的就是孩子出生的哭声。死亡和新生,告别和初见,在四川边地的一座寺院里同时上演。

张国凤在罗汉寺住了40天,期间只吃了三天荤。

「我妹妹给我炖了一只鸡,然后姐姐给我炖了猪蹄。我就给她们说,就吃这两样了,就是一只鸡、两只猪蹄,也就是说在庙里的这40天,吃了3天荤腥,然后3天之后我就给她们说,不要给我炖了,不要给我做了,我就吃庙里面的这个斋饭。我想给师傅们积点德,也给自己积点德……这相当于是,就是我没什么可报答,也就是吃斋饭来报答师傅们的感激之情。」

儿子姜雨辰的名字是在清华读大学的舅舅起的。「当时本来叫姜震,就是地震的震,是他父亲取的,然后孩子的舅舅就说哎呀,这个震字确实让人很伤心,要不把震字就拆成了两个字,所以雨辰就是这么来的。」

素全法师与在罗汉寺出生的108个婴孩 图源网络

5

在震后数月,108个婴孩在罗汉寺次第出生。

四川人喜欢喊孩子「幺幺」,「我的幺儿」。他们把除了「枝枝花」和「恩特儿」之外仅剩的肉麻和无限柔弱给了自己的孩子。幺幺,适用所有孩子,不管排行不管年龄。

和罗汉寺里悲喜交加的新妈妈们不同,在倒塌的校舍废墟和孩子们的遗体边体会生命至暗时刻的母亲们是大多数。

他们每一个都是母亲的幺儿。刘莉甚至带着女儿胡慧珊的乳牙和脐带在废墟边寻找女儿的遗物。地震后,女儿所在的班级只剩一半孩子。她多方打听找到了孩子同桌的男孩。

男孩告诉她,同桌胡慧珊被压得最深,「一开始都还听得见她的声音,她说我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要去找我爸爸妈妈……结果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就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睡一会儿,等我妈妈来救我。」

自那以后的几个月,每到下午两点多,刘莉就会去学校遗址边呆着。5月28日,以志愿者身份多次前往聚源中学的建筑师刘家琨,在现场遇到了这对夫妇。

他回忆,「是刘莉珍藏女儿脐带乳牙的那份细微具体和胡明的坚强骄傲紧紧抓住了我。特别是她妈妈,我知道一个父母要保存这些东西,保存十多年,她有多么的爱她」。

等几天后再来到聚源中学时,刘家琨发现他们已经住进了救灾帐篷。他总想给他们做点什么,而自己碰巧就是个建筑师,只有修房子是最擅长的事情。他想给那个女孩修一个个人纪念馆,又犹疑「在这种很严酷的,这种大的状态下面,去给一个小孩修一个纪念馆,是不是有点诗情画意。」

说完想法,他不敢看刘莉,没想到刘莉一下给他跪下了。

十年过去了,那座小小的水泥灰色纪念馆,被四周草木日深的竹林、紫荆和银杏拢在其中。深浅不一的青苔长在通往小屋的石板、纪念馆的屋顶以及地面的红砖上。

在建川博物馆门票背面的地图上,没有关于这座纪念馆的标注。路边岔口也没有任何标识和导览提示。参观完「猪坚强」圈舍的学生和老人如潮汐般不停地笑闹经过,很少有人能穿过眼前那一大片重重叠叠的嫩绿、深绿、墨绿,发现那扇透出粉色灯光的门窗。

纪念馆的外观就像灾区曾经最常见的小型救灾帐篷。从门窗看进去,四面墙上挂着女孩胡慧珊的照片、网球拍、围巾、奖状,摆着她的玩具、水杯、写字台、凳子、水桶和一双红色的帆布鞋。

墙上还有画家何多苓用铅笔为胡慧姗画的一幅素描,以及诗人翟永明为她写的诗:「但愿我从未出生/从未被纪念/从未被母亲抱在怀里」。

门前有一棵桂花树,是5月「胡慧姗纪念馆」建成时,刘莉要求种的。那是一棵金桂。「因为在母亲刘莉心里,女儿是最金贵的。」

十年过去,树已亭亭如盖矣。

刘家琨不知道自己修建的这个小小纪念馆是不是世界上最小的纪念馆。

「我不讨厌象征,但我讨厌宏大的、政治性的象征。我觉得这个纪念馆是对个体生命的象征,而生命是超越政治的。归根结底,这只是对一个少女的忆念,以及一双悲伤父母的奋力生活。」

胡慧姗纪念馆 图源网络

6

又一个5月,成都通往汶川的公路边,月季又开了。几十枝深红色、碗口大的花朵簇在一块儿,热烈得就像没有下一个夏天。

或许是因为川西的温度和雨水过于吝啬,此地的植物总是生长得奋力和烂漫。比如,别处顶多能盖满墙头的金银花,在这里可以一路攀爬上七八米高的老核桃树。

在中国,大概没有一个地方像北川、汶川一样,处处充满生和死、新和旧的并列。每个人都在奋力且本能地消化那场巨大地下能量爆发后带来的一切变化。在剧烈的对照里,当初那些尖利的轮廓、线条,刺激的场景和变化,有的在十年的跨度里缓缓地被时间和日常生活本身吸收。而有的,永远不会了。

从4月中旬到5月初,成都一家大型医药公司的总经理冯飞都在张罗弟弟冯翔的作品再版研讨会。

两人是出生在北川大山里的一对双胞胎,四川人叫他们「双双」。哥哥是大双,弟弟是小双。如果弟弟冯翔还活着的话,今年也和冯飞一样,42岁了。

在大地震中,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和另外六位亲人。4月20日,冯翔被家人发现在绵阳的住所卧室内自杀离世。前一年6月,因为能力和表现突出,冯翔以非公务员身份被破格提拔为中共北川羌族自治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

本质上是个文人的弟弟冯翔离开后,社会身份为商人的哥哥冯飞进入人生最艰难的时光。在冯飞离开一年后,南方都市报的一篇深度报道曾在追溯兄弟两人的生命轨迹时将二人称为「纯粹者与适应者」。

「命运是很神奇的」。冯飞回忆,5月12日那天,正好是冯翔要启程去山里一个废弃木材加工厂封闭写作的日子。那之前,他拿到了县委给他的3万元创作经费,以资助他完成羌族史诗小说《策马羌寨》。

那天中午吃了饭,冯翔的儿子冯翰墨说自己今天不想去学校上课。临走前,孩子还用餐巾纸折了小白花撒在妈妈的头上。冯翔觉得很生气,因为不吉利,就批评了孩子。

谁知道送他去封闭写作的车还没有开动,地震来了。冯翰墨和北川整整一代的少年都被埋在了县城下面。他用来写作的电脑和十几万字的小说初稿都埋在了地下。尽管后来在哥哥冯飞的邮箱里幸运找到了备份,但儿子的离开和灾后突击提拔后忙碌高压的生活,还是带走了哥哥冯飞眼中纯粹敏感的弟弟。

冯翔离开以后,冯飞有8年时间,「从内心深处割断了与北川的所有联系。」

「也就说基本上8年,我基本上不到北川县城去,基本上不和他原来的同事和朋友去联系,因为我觉得这样对我或者对别人都是一种伤害。」

开始两年,他得了抑郁症,也曾想自杀。很多人,包括父母都很难理解他和弟弟的情感联结。

「我们跟很多人不一样,我和冯翔我们是孪生兄弟,而且从医学角度来讲,我们是同卵双胞胎,我们的样子,我们的性格,我们的爱好……包括很多人看到我就讲,冯翔没有走,因为我们两个太像了。凡是认识冯翔的人,基本都会这样反应。」

两年前,冯飞开始回北川,很多人看到他就像看到冯翔了一样震惊。

去年,他到浙江大学和北川合办的民营企业家创新培训班。吃饭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后来他们就过来找我,很客气地问:兄弟你好,我向你打听一个事。」

他说:「不用打听了,我是冯翔的哥。」

「他一把就抱住我,你是冯翔的哥。我说是。然后我们交换电话号码,存进去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的电话号码一直在我手机里面,有可能十年前、更早前我们就认识,但是我一直切断了所有联系。他说在追悼会以后,他就从来没看见我。」

父亲不理解冯飞为什么要一直去做一些事情,包括给冯翔出书。他老说「大娃,小娃他走了,你不去动这些事了嘛,费精费神,他已经死了。」

但在殡仪馆见弟弟最后一面,看到他躺在里面,冯飞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一部分也死掉了。他曾经送过弟弟房子,车,衣服,电脑。弟弟走后,房子没有出租,车子也舍不得卖掉。

冯翔遗作

7

在冯翔离开后的9年里,冯飞通过一次次的回溯和比较,对不仅仅是弟弟的个体冯翔,有了更深广的认识。

和冯飞一样,许多幸存者在逝者身后的岁月,艰难、缓慢的寻找、爬梳、拼凑关于故人的回忆。这是记忆,也是为了忘却的记忆。

5月11日,地震九周年前一天。北川女孩张丹玥在通过微博@逝者如斯夫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

「我的妈妈,5月12日因地震去世,去世时39岁。她叫彭建,是北川中学高中部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地震发生时正在高二(5)班上政治课。我想找到当时在她那间教室上课的学生(听说那个班仅幸存20多人),给我描述一下他们见我妈妈的最后时刻。

地震后只有部分北川中学老师的事迹被新闻报道,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我妈妈的新闻……我想让大家知道,北川中学不仅有那些新闻上搜得到的老师,北川中学在地震中共遇难40位老师,他们也该被记住,不该被忘记。」

微博发出12个小时后,第一个知情人出现了。他就是北川中学被营救后高位截肢的代国宏。

据新京报报道,代国宏「从成都赶到南充,向张丹玥还原了彭建生命的最后一刻——地震来了,地板裂开口子,彭建掉了下去,再没声音,死时没有痛苦。」

母亲彭建离开时,张丹玥只有11岁。地震4日后,她的父亲才凭借鞋子认出了母亲的遗体。但女儿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成为她心中多年的遗憾。

「九年了…距离妈妈离开已经九年了,同时失去了三位至亲,我就这样寂寞地从11岁长到了20岁。」

父亲再婚后,张丹玥被送到舅舅家,在那里度过了青春时光。没有母亲的陪伴,她「自残、厌学、被孤立、和男生打架,然后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地哭。」

而开车赶来为她拼凑母亲生前记忆碎片的代国宏,在废墟下被埋了50多个小时。一年后,他在医生建议下学习游泳。,代国宏在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上获得百米蛙泳冠军和百米仰泳季军。在水里,不需要轮椅,不需要拐杖,他觉得又获得了一些自由。

少年们在各自的生命课题里艰难成长,忽而,就到了青年。和代国宏一样开始使用轮椅的郑海洋,已经充分接受了自己变故后的身体。

震后在重庆住院,第一次可以坐轮椅出去的时候,有小孩会说,「这个哥哥怎么没有腿呀?」那时的郑海洋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一点顾忌都没有了,甚至我穿假肢在人多的步行街走路,我把两条腿都露出来,会有超级多的人看,我都觉得这有什么呀。我觉得其实我穿了假肢那个样子看着还挺酷的,很有金属感。」

他二伯父家在地震中失去了女儿。后来新生的小孩,也会很奇怪地问郑海洋,「你怎么没有腿呀怎么怎么样,就是小孩。以前也不会跟他讲很多,现在他慢慢慢慢长大了,四五岁的时候,我也会开始给他慢慢慢慢讲。讲地震,讲为什么失去腿呀,讲他还有一个姐姐呀,我都会讲这些东西。」

而张丹玥会关注每一个重大的灾难和世故。据新京报报道,「6月的‘东方之星沉船事件’,她能说出每一个死难者的故事。同年发生的‘天津大爆炸’,官方公布的每一个死者,她都去搜索了他们的名字。」

每个幸存并痛苦着的孩子,都在以自己最大的能量回应着意外带来的巨大黑暗和匮乏。

4月27日,离汶川地震十周年不到半月了,张丹玥在夜里11点11分发了一条朋友圈:「睡前看看日历,还有半个月又到不愿回想的那天。时间过得真快啊,成长途中总是会受委屈,但是我会越来越勇敢,会努力地像野草一样野蛮生长……在今天脆弱一回吧,我好想你们呀,来我梦里陪陪我吧……」

张丹玥在节目《听我说》表达对母亲的思念

8

时间永是流驶。

冯翔也总在四五月来到哥哥冯飞的梦里。这个五月,刘莉则基本上在医院里输液度过。

十年过去,刘莉有了第二个女儿。9岁的胡慧恩和父母一起给姐姐扫墓。妈妈输液回来吃完饭,她自觉地去厨房洗碗。

《回家》中的程林祥夫妇几年前也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带来一些改变,「大人话也要多一些,没有这个孩子,话就少了。」

从罗汉寺出月子离开后,张国凤的生活慢慢地平息下来。孩子快读一年级的时候,张国凤把家从城中心的位置搬到了罗汉寺的对面,「挨着罗汉寺住。」

「孩子有空的时候,做完作业的时候,可以去罗汉寺的后院去喂喂小鱼。平时他过生日的时候,还有春节过年的时候,我们都会去放放生,然后到罗汉寺,为当时帮助过我们人的上香,祈福。」

大概从3岁起,不管孩子是否听得懂,杨国凤都会跟他讲「512是什么情况,今天是什么日子。《唐山大地震》拍出来了,我就让他看,每一年给他放一次。二年级的时候他看哭了,然后他就过来抱着我,妈妈,辛苦你了」。

每年5月12日,108个家庭都会尽量去罗汉寺聚会。他们还有一个微信群,群名叫108罗汉娃。

5月7日,罗汉寺出生的娃娃回到罗汉寺集体过生日。为感恩,家长们送了一件袈裟给素全。袈裟由108块取自孩子出生时的襁褓和衣物连缀补纳而成。

相比孩子们,成年人的震后余生没有那么多的高光时刻。

我们是在同李小萌的电话采访中,才得知朱元荣老人已在6年前去世。在金话筒颁奖晚会上,时隔两年半的时间,李小萌再一次见到了朱元荣。她把自己那天获得的金话筒奖杯转赠给了老人。在晚会现场的聊天中,他说生活过得一般化,问缺钱么,他说还是缺的。在李小萌从业中,「朱大爷是被问及最多的,或者说,是唯一被不断问及的。」晚会之后,她带老人在北京玩了一圈,去了天安门,吃了便宜坊的烤鸭。老人的儿媳妇跟李小萌的前同事说,那个金话筒奖杯他一直就在自己老房子卧室的桌子上摆着。

老人去世的消息,是李小萌过去的一个同事了解后告诉她的。「她说她觉得我需要知道,她觉得我作为为这件事情付出过情感的人应该知道一个结局。」

「我们曾经有过非常偶然的相遇,然后可能再也不大会有特别多的联络。又是因为汶川地震的所谓纪念日,我又得到他最新的消息,这就是一个人生的过程吧。」李小萌说。

在带亡妻回家后,一直被持续关注的吴加芳,则度过了较为戏剧化的十年。

11月18日,吴加芳与认识仅9天的老乡刘如蓉闪婚。7月,两人经法院调解离婚。

知道他结婚的消息后,许多人感到「爱情神话」的破灭,「就在网上骂我是负心汉。」后来,「又听见很多人说我背老婆的事是假的,说是石华琼屋里的人逼我去背的。」

吴加芳不解,「地震后死了男人或女人,后来又结婚的,还不是有很多。我吴加芳和他们一样,都在地震中丧偶,我结婚为什么就要骂我?」在接受《成都商报》的采访中,他回应。

闪婚又离婚后,他继续受到非议。之后他做过私家侦探。后又回到老家。现在是绵竹市一家工地的泥瓦工人。

这些年的经历,让吴加芳觉得又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一想起来就觉得脑壳痛。我就只有安慰自己,我还是上过电视坐过飞机的,如果真的要让我选择,我还是想成为那个没坐过飞机的农民。地震的时候,如果不是被拍到了那张照片,我不会出名,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受到非议的不只吴加芳。

冯飞回忆,十年里,也有人对冯翔的死,「嗤之以鼻,说瓜娃子,傻子,提升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当官了,居然走了,脑袋有问题。还有人讲,别人家死的人比你死得多吧,别人都能活下来,你不能活下来……」

也有很多人在冯翔身后跟冯飞讲,「你是冯翔的哥,我们要感谢冯翔。为什么,正因为冯翔的事,我们灾区干部的工作压力、心理压力才被真正地被上级关注。所以冯翔对我们来说是英雄,他敢死,我们不敢死,很多人跟我这样讲过。」

冯飞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受的尊重,受的礼遇,都是因为冯翔。他觉得冯翔是一个「接头暗号」,只要能说出「冯翔这个接头暗号,我们就是一个道上的人。」

在很多时刻,哥哥冯飞会感觉到弟弟冯翔与他一体同在。「我们本来是一体的。在妈妈肚子里我们俩就是头碰头,脚挨脚,亲亲密密在一起。」

冯飞不只说过一次:冯翔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堂。

「为什么呢?也相当于我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堂,我们是孪生兄弟,他带走了一半,我这里还有一半。」

或许对每一个幸存者和逝者来说,都是「一半」和「一半」。

绝望有时,熹微有时。覆盖有时,回望有时。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唯以废墟之上的野草和青苔,「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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