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经济时代的乡村代销点
今天的新生代恐怕大多不知代销点为何物。代销点，顾名思义，就是代理销售商品的小商店。
不过，曾经在中国乡村从上世纪60年代一直延续到80年代末期的商品代销点，却不像今天的商品代理那样随便就可以开张。彼时的代销点是专门为上一级供销合作社代理销售商品的，是从个体的和资本主义性质的商业过渡到社会主义商业的一种经济形式。
不妨这样比较吧：代销点沾些官方的性质，代销点主任因此不是一般人儿，是高出普通村民一头或两头的人儿；今天的商品代理商，即便飞机大炮代理商，也不过是出钱就能做的商人罢了。
因此，彼时代的代销点主任和职员不是随便当的，他们大多来自村干部家庭、村中有头有脸家庭，以及各级供销社职工干部家属、其它行业职工干部家属。这样的人在当时蔽塞的乡下，几乎可以呼为鹤立鸡群。
周固寨代销点主任谢老喷儿祖宗八辈儿都是庄户人家，但他能够跻身代销点的殿堂，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儿，自然也是一名有办法的能人儿。作为一名传承几代的走乡货郎，谢老喷儿和村干部、供销社不沾亲不带故，他能成为代销点主任，全靠自家的精明，也就是“会来事儿”。走乡货郎比一般农家的日子好过一点，却也谈不上什么头脸。不过，毕竟走州过县，至少走过十里八村，比一般村民见识广泛，能说会道、察言观色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谢老喷儿这个名字在周固寨语言里，除了有点吹牛的贬义，还有能说会道的褒义。
谢老喷儿不但会在大白天对着村干部吹，晚上也会到村干部家中去拍。这一吹一拍，加上他时常从外边带给村干部的道口烧鸡、小鸡蹦老酒，村干部慢慢就对这个走乡货郎另眼相看。当上官村公社供销合作社要在周固寨设立代销点，业内人士、走乡货郎世家子弟、村干部红人谢老喷儿就成了最佳人选。于是，当年也就二十来岁的谢老喷儿，在村干部和上级供销社领导面前，流着激动的眼泪，发誓要“瓦着腰给社会主义商业出力拉套”。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怕吃苦的农民，得着这样一个好机会，对党的感激加上对社会主义的感激，更加激励着年轻的谢老喷儿，起早贪黑地大干苦干，还有巧干。很快地，周固寨代销点就成为周边村庄最大最著名的代销点，谢老喷儿的名字也成了代销点和成功人士的代名词。
去过周固寨代销点或者说谢老喷儿代销点的人们，记忆最深的倒不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两间房大的代销点里边挂满的各色标语口号。
标语口号写在五颜六色的彩纸上，像一面面小旗帜，扯满了谢老喷儿代销点的上层空间。称盐打醋、买烟买线的男女老幼走进谢老喷儿代销点，就好像走进了一个与外边截然不同的另外世界。这不是一般人儿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了公家气氛的高等世界，一个充满了政治气氛的官家世界。这样打扮着的一个世界，显示出主人的与众不同；走进这里买东西的顾客，也因此脸上沾光。谢老喷儿的生意想不红火都不行。
代销点，昨日黄花
谢老喷儿代销点的标语总是能够与时俱进：“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以粮为纲，全面发展。”“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还有一些标语，悬挂在货郎出身的谢老喷儿代销点，别具意味：“要斗私批修。”“小生产每日每时地自发地产生着资本主义。”
到了20世纪80年代，谢老喷儿代销点已经不再神秘高深，悬挂标语口号也已不再时髦，但谢老喷儿还是保持着优良传统：“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钱看！”“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中全会，四项基本原则。”
显然，谢老喷儿并不完全理解各个不同时代标语口号的真切含义。但在他看来，理解不理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把它们挂出来，营造出一种紧跟时代步伐、紧跟上级领导、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政治氛围，事实上也就是营造出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商业氛围。
曾经有一位到周固寨驻队的安阳地区行署领导大驾光临谢老喷儿代销点，看到这里彩旗飘飘，领导由衷地赞叹：“这位同志很有政治觉悟啊！”谢老喷儿受宠若惊，抽了抽伤风一样的鼻子，举着拳头喊道：“要斗私批修！”“小生产每日每时地产生着自发的资本主义。”领导起初被谢老喷儿冷不丁的口号吓了一大跳，俄尔醒悟，先是笑着，接着深沉地拍拍谢老喷儿的肩头，嗯嗯了好几声。据说，领导回去后对安阳地区供销社主任说：“滑县上官村周固寨那个代销点主任不是一般人儿。”
哈哈！他谢老喷儿有什么不简单的啊？那位上级领也许误以为谢老喷儿具备较高的政治敏感度，觉得他谢老喷儿还真能对自己从事的职业容易出现的毛病对症下药自我反省。事实上，谢老喷儿后来说，他之所以喊出那两句口号，是因为那两句是刚挂出来的，其它的已经挂了老些日子，不新鲜了，他是想给领导一些新鲜感。至于那两句口号是什么意思，谢老喷儿根本就不懂，那时二十来岁的小谢老喷儿不懂，今天七十多岁的老谢老喷儿依旧不懂。但正像谢老喷儿说的：“懂与不懂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当着领导的面儿喊出来。”
表面看，年轻时期的谢老喷儿政治意识很强，其实，那只不过是小谢老喷儿为了安身立命，像他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不知不觉就学会的一点应付把戏，只是谢老喷儿比一般村民装得更像装得更加出类拔萃罢了。骨子里，谢老喷儿是一个积铢累寸、唯利是图的小贩或列宁在那句话里所指的小生产者、小经营者，他的眼睛里只有金钱和私利。标语口号更是他的一种经营小把戏，类似今天的炒作。
这么说，周固寨的谢老喷儿足以成为今天那些商业学术艺术等名气炒作者的师祖了。所不同者，今天的炒作者只敢炒作床上的事儿厕所的事儿，却不敢碰触政治一个指头儿，半个世纪前的周固寨谢老喷儿却专门把政治老虎当成小猫牵着玩儿。如此说来，周固寨谢老喷儿应该和当年的蒋中正先生有一拼。据说，年轻时的蒋先生和戴季陶教授在上海滩投机炒股票，结果越炒越焦糊，于是撂挑子不干了，同时浪言：“炒股票算什么本事？咱爷们不炒这个，咱炒江湖炒政治去咯！”
这当然是开玩笑。谢老喷儿哪能和蒋先生戴教授相提并论呢？他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只是善于见风使舵。他的这种见风使舵没有太过高深的目的，更没有伤害别人的意味，只求能够在汹涌的人群中自保，保住自己吃饭的家伙，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以免一不小心就被时代抛弃，被潮流卷跑。
谢老喷儿代销点不仅是一个经销日用品的小商店，也是周固寨的一个文化娱乐中心、信息集散基地。吃过晚饭，村中的老少爷们会不约而同地集结在谢老喷儿代销点，一边抽烟一边谈论周固寨大事、全公社全乡镇大事和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年龄不同的村民们，在香烟缭绕的小店里，为着蒋介石到底是浙江人还是江苏人、为着邓小平到底几起几落而争论得面红耳赤、热火朝天，咳嗽声、笑骂声，塞满了谢老喷儿代销点，然后从门缝里挤出来迸出去，在周固寨南北街回响。
对此，谢老喷儿不担心影响他的生意，相反，正是在他的代销点里闲扯淡的村民们成为他不花钱的活广告，他的代销点因此成为周固寨商业的标志，成为周固寨人的生活核心。
据一个后来在郑州一所大学学过市场广告学的周固寨后生测算，谢老喷儿代销点的品牌价值在三百万左右。对此，谢老喷儿撇着嘴说：“三百万？给你三百万，你给我弄成这个样子试试看？”
凭着这种综合了周固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内涵的品牌价值，80年代以后，各色各样的大小商店在周固寨和周边的马路上遍地开花，但和谢老喷儿代销点相比，它们只能小巫见大巫。谢老喷儿凭借他几十年经营建立的商业关系、人际关系，原本的游乡货郎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坚实的商业网络、人际网络。谁都可以随便经营的生意，他有比别的商户更便捷的进货渠道；在计划与市场间打摆的生意——这些生意往往是暴利，比如一个时期紧俏的柴油、化肥等农业生产资料的经营，谢老喷儿更是独家垄断了周固寨及周边村庄的市场。
乡村超市
到了90年代，周固寨代销点已经改制成为“河南省安阳市谢老喷儿超市集团公司”，总店依旧设立在原址的两间小瓦屋里，由谢老喷儿的儿子们开设的分号超市，则遍布周固寨和周边村镇、马路要道以及滑县县城道口街、安阳新乡濮阳鹤壁等周边城市。。
以谢老喷儿为核心的集团公司向四面八方疯狂织网的时候，老蜘蛛谢老喷儿却依旧龟缩在那两间据点老窝里，周固寨老少爷们依旧在吃过晚饭后聚集在那里，抽烟、争吵、咳嗽。所不同者，今天有了喝散酒喝瓶装酒的。上了岁数的村民，打上块二八角的散酒，倚靠着谢老喷儿代销点那被无数人无数个日子无数次摩挲得油光可鉴的水泥柜台，一边抽着旱烟卷烟，一边带着滑县著名的口头语与人争论国家大事国际局势，一边时不时地嗞嗞喝上两口。
谢老喷儿从来不沾哪怕一口烟一口酒。他几十年如一日，脸颊上挂着一丝好像挤出来的神秘微笑，耐心地听着；遇到让他不舒服的观点，他也会气咻咻地插上几句，很多时候，他的观点还具有权威性，被谢老喷儿支持的一方会幸灾乐祸般地说：“你看，连人家谢老喷儿都这样说。”
突然有一天，谢老喷儿隔壁一间空房子被打开了，一个月亮门连通着谢老喷儿代销点，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河南省安阳市谢老喷儿超市集团公司周固寨信息分公司。一挂鞭炮响过之后，满面红光的谢老喷儿拱手作揖，向各位前来捧场的乡亲和商业伙伴致敬。然后，在对门的周记饭店请客。人们一边喝着酒，一边恭维谢老喷儿：谢老喷儿，你不是个一般人儿啊！
是啊，谢老喷儿的确不是一个一般人儿，他善于发现商机，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挣得利益最大化，他的这家一间门面房的信息分公司，就是分析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后果断设立的。谢老喷儿信息分公司门面不大，经营项目却不少，不但经营各种致富信息——“种养加，都能发”，而且经营外出劳务信息——“出国打工，一年富翁”；过了没多久，一生以巧舌如簧闻名周固寨地区的谢老喷儿还经营起了婚姻介绍——“您脱光了吗？美女帅哥如云，还不快快脱光”。他联络周边村镇著名的媒婆儿、神汉之类的奇人高人，广泛征求搜集信息，谁家的小子该说媳妇儿了，谁家的闺女该说婆家了，谁家离婚了，谁家老光棍儿，他都了如指掌。
为了进一步扩大生意范围和规模，把婚姻介绍这种功德善事从周固寨推向全乡全县乃至全省，谢老喷儿婚姻信息部还和安阳、濮阳、新乡等周边城市汽车站、火车站周围的婚介所建立了业务联网伙伴关系。遗憾的是，这些车站婚介所大多依靠婚托儿骗钱吃饭，谢老喷儿这个威震周固寨地区的大能人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打了一辈子的大雁临老却被小野鸡叨了眼。他通过和濮阳汽车站一家名叫“羞答答”的婚介所联手合作，给邻村一名老光棍儿介绍了一位膀大腰圆的女士。没承想，半月后，这位胖壮大嫂拐了那可怜的客户三万块钱，一夜之间就像蒸笼上的水烟儿，没影儿了！
谢老喷儿信息部的名声因此遭到损害，他恼羞成怒，跑到濮阳汽车站去和人家理论，却发现那家婚介所改制成了快餐公司。
谢老喷儿可不想依靠诈骗挣钱发家，尤其不会诈骗四邻八舍。几十年的经营生涯让他明白，商业经营的要旨在于诚信，要想发财，就首先要让客户信得过你，而且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商业经营理念。今天，周固寨地区不少农民企业家靠坑蒙拐骗发家，对此，谢老喷儿说：“他们长远不了，早晚会遭报应。”
有一次，他的大儿子、谢老喷儿集团公司总经理因为发展大计和他就此种商业理念理论：“人家都当委员代表了，你还念叨你那老黄历嘞。”谢老喷儿说：“你个杂种光看表面，你不反过来看看：为啥今天的委员代表不值钱了？”
谢老喷儿不喜欢骗人钱财，但他却会通过他的信息部给周围的饭店引进小姐。有人骂他：“恁大岁数了，还做鸡头，做肉经纪，做老鸨，别不要脸了。”对此，谢老喷儿坦然地甚至义正词严地回答：“KAO，我怎么不要脸了？简单说，我这是做的分内事，拿人钱财，替人找活儿；往里说，我这是做善事，帮助政府扩大就业，消除危害社会安定的不良因素。”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谢老喷儿总是显得底气不足。当然不是因为他觉得他的确在帮助政府扩大就业，而是因为这老哥有时的确不要脸，他在做皮肉中介生意的过程中，偶尔也客串一下顾客的角色。
对此，他儿子有些脸上挂不住，曾借酒劲含含糊糊地警告他爹。谢老喷儿的老脸开始红得像酱罐，接着，他镇定地说：“小子，别忘了，你爹我是集团公司法人。”他儿子一听，梗着脖子硬了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在谢老喷儿几十年的代销生涯中，他一直积极主动地向党组织靠拢，向村支书和其他村领导靠拢；不但以表红心的方式，而且以烧鸡、牛肉、夜郎村、竹叶青的方式。几十年后的今天，谢老喷儿坦言，当年他要求入党的理由很简单：“不入党，总觉得是草民；不入党，咋当支书嘞？入党是走正道求上进。”
然而，几十年来，以村支书刘兴为核心的村党支部尽管一直笑纳着谢老喷儿的物质表示，却一直没有理会谢老喷儿的精神示爱。所以，著名的谢老喷儿一直只能作为党外人士、周固寨社会名流，与党支部同舟共济，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几十年后，已经退居二线的老支书刘兴说过：“谢老喷儿不是个一般人儿，更不是坏人，还是个能人儿，是个名人儿。但作为党员，总觉得他不够格。怎么不够格嘞？具体又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心里觉得他不够格。”
村中一名上过大学的晚辈一语道破天机：“谢老喷儿不是个一般人儿，更不是坏人，还是个能人儿，是个名人儿。但他也是一个老好人儿，一个圆滑的人儿，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儿，一个不高尚的人儿，一个不纯粹的人儿，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儿……总之，他就是一个一般人儿。这样的人如果也能入党的话，党员就真的不值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