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松（成都）
其实，你早就想到自己的后事了，只是所有亲人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谷雨时节，他回家看到了你的烂脚。他曾想让母亲问问你：“还有什么心愿让他帮你实现”时，母亲一口回绝说：“那不是等于直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长了吗”？
他要返回成都的前两天，你因为早上醒后低血糖导致昏迷，大家慌忙把你送往县医院。
在县医院的病房里，血糖稳定后第二天，你眼睛看着别处，悄悄地，无比清晰地对马上要离去的他说：“你这次回来，就算是给我养老送终了。”
语音未落，你早已泪流不止，扑簌簌地滴落。大把大把心酸的眼泪攥不住，顺着你的手腕往下淌。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铁匠手持大火钳从火炉里提出来，径直插向他的心口，将他离开老家近来所遭遇的、有形的、无形的屈辱与磨难，一一粉碎，一一消弭。
寄人篱下的卑微、辗转流徙的苍凉、四顾茫然的困顿、生存境况的艰辛，都在你这一句话中化为虚无。
漂泊这么多年，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在信中、电话中提到他的困苦，你就不知道；只要不当面说出来，你就无法感知。后来他发现，报喜不报忧是行不通的，也选择性地、有意无意地通过电话告诉母亲一些困顿和挣钱的不容易。一旁贴着手机倾听的你，常常掉下泪来。
生存的艰难，你是真的能够体味，以至于逢年过节他往家里寄钱，你都是反对的。从最初的二百四百六百，到后面的二千三千五千。人老多情，每次收到钱，你都要落泪。
你盼望着他能经常回家，但每次他回家数千元的花费，又让你心疼不已。现在，你对他的理解和感知浓缩出这样一句话来，让他肝胆俱裂，悲不自胜。
也只有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你确实能理解他的悲苦。你知道，凡是能说出来的苦，都不是真正的苦，只有那些说不出来的苦，才是真正的苦。你要抵达的，正是他那说不出的苦。
见你这样，他立刻不干了。重重地坐回你的病床上，训斥你说，大大，你别掉泪，你这是干么呀？你再这样，我就不走了。这是在医院呀，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别人笑话你。你看病友的家属都在看着你呢。
身边的母亲忙不迭地给你擦眼泪，边擦边掉泪。病房内的二哥，趁机将他的拉杆箱悄悄地提到病房外面。那一刻，你和他都明白，这十有八九是你们父子的一场生离死别。
在病友安慰你的刹那，你分了神，母亲站起身来，挡住你的视线，以泪眼向他使眼色。他心领神会，迅速向病房口退过去，跨出门口，拉起箱子直奔电梯口。
在即将闭合的电梯门缝隙里，他看到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泪眼婆娑的母亲沙哑着嗓音说，三儿，慢点走啊。
后面几年的每次离别，他几乎都是这样仓皇而逃的。然后，在转弯过后的地方，无声地流泪。
他的脑袋里跳出龙应台散文《目送》里的那段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年逾不惑后，他曾经无数次思考过，一个人应该怎么度过一生才是最有意义的。当然是知行合一地度过这一生，而不是纸上谈兵或仅仅是唱高调。
或许，杨绛流传甚广的这段话能够给出答案：“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作者简介】
徐清松，生于1976年，山东泗水县人。现居成都。199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中短篇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刊载于《青海湖》《当代小说》《延安文学》《中华辞赋》《雪莲》《都市》《西湖》《黄河文学》《莽原》《四川文学》《青岛文学》《草堂》《自贡日报》《乐山日报》《三江都市报》等。著有12万字长篇小说《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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